第495节


    “那当然不错。”
    祝缨又问:“糖坊现在要用多少人?能容多少人?要多少学徒工?”
    项安道:“多多益善,我现在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大人,我想在水边再建一个糖坊,将那里做大!”
    她将糖坊又扩建了一次,由于原料充足,一直在开工。不过别家的糖坊也开了起来,彼此都在赛跑。此时梧州的糖往外销非常的便利,常有外地商人过来大量地购买砂糖,各家都拼命扩建,想抢在外地人学会这制糖的法子之前先多赚些。不用全国,只要南方数州,都够他们乐的了。
    项安还盯上了水碓,她想不再多建了,以水边的糖坊为以后的主要作坊,因为水力更便宜。但是地方不太好找,还要兼顾到灌溉等事。
    祝缨道:“选址我再斟酌一下。”她原本的计划是将一些新作坊往山中转移的,一则是她自己需要,二则山中水力更方便。
    山雀岳父拿石头做了一回文章,让她也产生了一些疑虑。本来这个作坊,她还预备在塔郎县放一个造纸的作坊的,也是借用水力。
    现在除了教授耕种之事,其他的事她都打算先停下来看一看再说。她的时间很紧,若山雀岳父等人进展迟缓,她就只好放弃“各县共同发展”,将力气向阿苏县倾斜了。
    项安听她在考虑了,就说:“是。”
    祝缨又问她:“多收些学徒,你能从里面看出可用的人吗?”
    “都说三岁看到老,灵光不灵光,一试就知道。灵光的人,什么都灵的。”
    祝缨往祁泰的院子努努嘴,项安忍不住笑了:“那不一样。”
    两人说过几句话,祝缨就说:“走吧。咱们到后头去。”
    她带了几人去见张仙姑和祝大,二老看项安、项乐的面子,预先就准备好了笑脸。等看到项渔,准备好的笑脸就变成了真心的笑。项渔稍活泼,见人会说话,又不跟二老特别的粘。
    祝缨说一会儿一起吃饭,张仙姑马上就答应了:“再加个菜,喜欢吃什么呀?”
    项渔道:“都行!娘不许我挑食。”
    张仙姑高兴地道:“真是个好孩子。”
    不多会儿,苏喆、花姐等人也都到了。花姐心里其实惦记着育婴堂,跟苏喆下棋时两个就有点乱七八糟的,苏喆都看出来她心不在焉了,项渔的到来为花姐解了围,两人相携到了张仙姑这里。
    张仙姑的院子再次热闹了起来,二老也忘却了一些烦恼。朗睿今天的课程结束之后,祝缨又将他和仇文也留下来,就在刺史府里设宴,请他们一起吃了个便饭。她将祝炼、项渔、郎睿、苏喆安排在一起,自与仇文、花姐又聊到了番学。
    仇文道:“番学里有些人学得还不如阿发快。”
    花姐道:“年纪越大学得越慢吧?”
    仇文轻轻地摇头:“也有人天生就笨,将笨蛋塞了过来,可真是……”
    祝缨道:“放宽心,都要一样的教,不可厚此薄彼。你教了,学不会是他的事儿,你没遗憾了。你要松了劲儿,可就两说了。”
    席间闲聊,祝缨又问仇文的儿子现在如何。仇文道:“正在温书,想叫他将来考县学。”仇文能做博士,因为是番学,他给儿子请了西席教授的却是正经的经史,打算苦读几年之后走个正经的路子。
    以前,这是不敢想的。他是商人,且父祖三代也不知道如何书写。现在不同了,即便塔郎县也是朝廷承认了的县治。孩子进学的阻碍就没了。
    祝缨道:“我这儿有些书籍,想看的时候可以来抄录。”
    仇文大喜:“多谢大人。”
    那一边,四个小孩儿又凑在一起了,郎睿最小,语言稍有不通,项渔就不一样了,他虽是新来,奇霞语与利基语都会一点儿,其中奇霞语会得更多,从中还有了点小小的交流。苏喆也没跟郎睿当面打起来,还管人家叫“阿弟”。
    一时之间其乐融融。
    第249章 学生
    腊月将近,梧州城内的节奏变得稍快了一点。
    往来进货的糖商步履匆匆,他们须得进了货、贩运至预定地点,才好赶得上年前大量出货的时候。一年到头舍不得花钱的人家,到过年的时候也会将节省下来的一些余钱、余粮换点平日难以吃用得到的“奢侈品”。
    梧州的砂糖质优价廉,谁能早些贩运走,谁就能赚取更多的利润,一旦大家都知道了这项买卖,就到了价润平均的时候了。
    也有商人早先到过梧州,约略打探到了一些梧州的情况,这次再来的时候就携带了一些梧州不产的物品,一来一往车船不走空赚它两趟的利润。梧州产糖、产福橘、产“蜜饯”,后一样是因其产糖而来的副产品
    地道的蜜饯是以蜜渍果品之类,但是蜜又比糖贵,更是一样穷人吃不起的东西了。梧州因产糖,其地又暖热而多产水果,于是又以糖代蜜,腌渍出不少“蜜饯”。而梧州又缺乏另外一些产品,比如精美的丝绸,又比如一些书籍、精致的手艺之类。
    商人张兴拖着两车的货,带着几个伙计,一路风尘仆仆赶到了梧州城。距他上次往梧州城寻买家已有二十余年了,那时他还年轻,常为卖货走四方。后来生意做大了,就不常自己出门了。这次不同,他想找个新财源。
    梧州城比记忆里大有不同了!竟有了些与州城相仿的景象。张兴一路打听,来到了一家店前。
    何记绒线店,于主营的绒线丝线之外也兼卖点针、顶针、绣棚、素帛之类,三间的店面,楼下卖货楼上住人,后面院子里有仓房。店主人姓何,家传的买卖,现任的主人叫何达,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他见了张兴十分的惊讶:“您怎么亲自来了?”
    “活动活动筋骨嘛!”
    “您里面请!”
    两人一番寒暄,张兴就说自己带了货来,何达不敢怠慢。
    何达拿着个本子,与张兴点着货,点一样,就记一条。清点了完了,笑道:“往年都是我们去进货,今年有劳张世伯亲来。”
    张兴道:“客气了不是?自令尊在世的时候就打我这儿进货,后来令堂管事,依旧照顾我的买卖,如今我过来送货又有何不可?”
    何达看了看张兴的体格,张兴与自己这等开着小店,虽雇了两个伙计仍然要自家人不时看看店面的人不同,人家是州城里本行数得上号的大商人,五十岁、一个将军肚,等闲已不亲自出门办货了。
    害!现在是梧州,不是南府了,咱这儿也是州城了!原来的州城成了邻州了。
    何达道:“您老亲自来,必是有缘故的。”
    张兴道:“许久不曾走动了,梧州不远,我也出来疏散疏散,也拜会一下老朋友嘛。怎么不见令堂?身体可好?我这儿才得了几匹好绸子,正要赠她。”
    何达道:“托福,她很是健朗。您太客气啦。她今日不在家,到番学里去寻朱博士了。”
    “哦……”张兴正要寻话头,又听到外面铺子里伙计招呼客人的声音,指着这个事就说,“如今梧州可比以前繁华得多啦。”
    何达也陪着这位世叔闲聊:“是呀,自从咱们祝大人到了这儿,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前几年我每月总要孝敬那几个巡街的几百钱,自打大人一来,您猜怎么的?将他们都拿了,问明了勒索是实,打了二十板子,尽皆黜落了!”
    张兴道:“早听说这位大人的名头啦。听闻自他到来,梧州也富裕不少,到哪儿哪儿有钱。别是个善财童子吧?”
    何达道:“兴许就是呢?”
    “说来,梧州的糖是尽赚的,比橘子又好。到处都卖梧州糖,连贩子都赚了一笔,只是不知道进货的价是不是如他们说的那般?”
    何达一挑眉,笑道:“世叔你是做丝线买卖的吧?”
    张兴道:“那也不嫌多。”州城里也有砂糖卖出,但是价格贵。他也不是要开铺卖糖,那确实也跨行,但是手头有本钱,亲自来看上一看,如果进价果如传说中的那样他就进一批,回去再转手,并不散卖。
    他就问何达认不认识大宗出货的糖坊,又问何处货好之类。何达道:“要说起来,是项家的糖坊最好,那是老字号啦!官糖坊的糖也极佳。其余虽不及这两处,也都是一个法子制出来的。”
    张兴道:“官坊?咝——不知这项家糖坊在哪里?贤侄是否有门路引见?我不会让贤侄白忙一场的。”
    何达笑道:“世叔哪里话?您来送货,我就已经省了好些事啦,货又好,我为您跑个腿又值什么?只是各处都来进,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存货。再来,听说他们都是现钱结账,不知您带足了钱不曾?又或者,就用咱们这一次的货款,就从我这儿提到她那儿去?”
    张兴道:“使得!有其母必有其子!令堂就是个有条理的人,这铺子交到你手里,她可以放心啦。”
    “世叔取笑了,世叔稍等,我嘱咐他们两句就为世叔去打听。”
    张兴道:“有劳贤侄。”又取了送给何母的丝绸,何达稍作推辞就收下了。
    张兴看着他的背影,心道:何家孤儿寡母,也算是苦尽甘来了,等一下,梧州的糖这么抢手,他怎么有门路的?
    …………
    因为何达有娘。
    何母孟氏,青年守寡,独立经营着丈夫留下来的绒线铺子,为人既能干又好强,更因寡妇不易,人到中年就落了病。何达上蹿下跳,病急乱投医,给孟氏找到了一个女郎中看病。女郎中不是别人,正是现在番学里头的医学博士朱紫。
    朱紫一个女人,能做个官儿已是罕见,她还另有一重身份——刺史大人异父异母的姐姐。有这一重关系,何达和母亲不时往刺史府里送些绒线之类,府里折价给钱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到底没有说与他们没交情。
    孟氏又想自己上了年纪,病痛必会越来越多,与其久病成医,不如先学医。再来,自己如果有一点医术,连自家亲戚的病也能看一看,又能借着这一手拉关系,于自家买卖也有帮助!这买卖做得!
    提出的时候,孟氏心中惴惴,也怕人家不耐烦,她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以后娘子再有给人看病的时候,我愿来打个下手。”
    朱紫也同意了。
    起先以为人家只是说一说,番学一开,“獠人”各部都送了学生来,朱紫忙得不可开交。他们以为贵人多忘事,忘了也就忘了,哪知人家没有忘。安顿完了番学,刺史府里就派了个女差,拿了张帖子来问孟氏:还学不学?
    孟氏当然要学!
    于是孟氏与刺史府的关系又近了一层,虽没能见到刺史大人,却认识了一些刺史府的女眷。项家糖坊的管事项三娘正是刺史府的“门客”,传说她的父亲当年死在獠人手里,后来是大人帮她家报了仇,她和她二哥就在大人府里听令行事了。
    项三娘与朱紫,恰是熟人,何达有着这层关系便能凑合着小插一个队,得以见到项三娘。
    何达不敢托大,见了项安十分恭敬,垂着手,先自认一个晚辈,继而说:“我只做个穿针引线的人,成与不成,娘子看他一眼,生意上的事儿您比我懂。我并不敢置喙。”
    项安看着这个年轻的男子,何达虽不是那等美男子见之令人心折,但是一个踏实肯干的年轻商人又孝顺,项安还是比较愿意给面子的。她说:“好吧,他要是有空,后半晌就见一面。你要与他说明白,我只收现钱,概不赊欠。”
    糖坊在急速的扩张,无论是雇人、进料、建新坊、买新牲口等等,都是需要钱的。且出的货有一些是自家直接往外销的,譬如往京城里卖的糖。
    大宗出货的东西,需要自己也有一个销售的渠道,否则就由着贩卖的大商人低买高卖了。所有的东西,产地收购的价与最终的零售价相差都会比较的大。纯给人家出苦力了。
    自己售卖,就又涉及到一个“回本”的问题,什么时候卖出去了,什么时候钱回账上。不比直接卖给来进货的商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两样都有风险,也都有好处,项安选择了两种都兼顾一些。如今十一月底了,按习惯,年底是各处结算的时候,无论是分红、发工钱还是结原料钱等等,她都需要现钱流转。
    这个道理何达也懂,大家都是内行人,一说就通。张兴虽是何达的熟人,项安又跟他不认识,也不知道他的信誉如何,所以开始交易必得是现钱。
    何达从中搭了个话,自己也有了点面子。张兴看了货,先进二百斤打算小试一下,讲定这趟买卖要是顺利,下次再来进货。如今钱货两讫,项安同意如果他过来,即便项家糖坊卖断了货,她也设法从官糖坊里给他调一些糖,张兴非常满意。
    项安又收回一笔成本,让人上了账,用这一笔钱支付了新买的四头骡子钱、又预付了新坊的水碓订金、整修了一处小院作为小女工的宿舍。学徒工价格便宜,几乎没有什么工钱,相应的就得包个吃住好点儿的还得给衣服。打育婴堂里出来的小女工年纪又小,又没个别的去处、搁在外头也不放心,不如自己提供一个宿舍,这样既防止她们受到一些额外的侵害,也方便管理,到点赶去上工就行了。
    他们将一笔买卖做完,孟氏还不知道哩。
    她正在番学里看自己的“宿舍”。
    这是一种极新鲜的体验,身为一个前府城、现州城的土著,孟氏对官学并不陌生,也知道官学会为一些学生提供宿舍。但那都是年轻读书人才享有的好事,她,一个半老妇人,孙子都有了,跟一群年轻的小姑娘一块儿念书?
    她倒乐意,就是有点儿怪。
    孟氏抬手拢了拢鬓边发,她的行动已不如年轻时利落了,看着小姑娘们活蹦乱跳的,心道:我哪怕再年轻十岁……
    这些都是山里的女孩子,原就比人更泼辣些,说着些她听不甚懂的话,偶尔蹦出几个她知道意思的词。守寡后为了养家,她甚至动过往山里贩货的念头,像针、丝线之类的好货,山里人很难生产得出,走一趟都是重利。终因势单力孤、儿子又小需要照顾,不得不转而往更安全一点的州城进货到府城贩卖。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岁月不饶人呐!
    孟氏又看了一眼这个“宿舍”,一间房里几张床,也有桌椅、衣柜、盆架等物。除了一间房里住四个人稍挤了一点,小康人家娇养的女孩儿也就住这样了。
    领她来的女役道:“您、您晚上要回家呢,就得掐好了点儿,不好总进进出出的……”
    这女役孟氏也认得,是街东头那个酒糟鼻子的闺女,酒糟曹子老姚在衙门里当差,衙门里选人,他就把女儿也弄过去参选,反正最后选上了。现在又被调过来看守番学了啊……
    两个熟人,平常在街上见的时候是你叫我一声婶子,我叫你一句大侄女,身处番学,却不由自主地想说几句“官面上的话”。
    孟氏道:“有劳,我省得,不会给学里添麻烦的。”
    两人客气了几句,姚小娘子道:“您不住这里,也可以过来歇晌,只不许带外人进入,那是犯禁的事儿。”
    “好,明白的。”
    一一讲完,孟婶子摸出两块绣帕塞到姚大侄女手里,笑咪咪地道:“我进来心就慌,见着了你才算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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