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节


    姚大侄女也不好意思了起来,道:“我见着婶子也吓了一跳!都说您是个厉……利落人物,还真是的!您敢想敢干。我以后要是能跟您一样就好了。”
    两人互相吹捧一回,孟氏趁机问一下番学的情况,上下学的时间之类她都知道了,别的就得自己打听。以她的生活经验,凡事有一个规定,你就不能只看这个规定,要是以为看着几条面上的东西就什么都懂了、万事照着这个做,那就完了,离亏光本钱不远了。朝廷还说不许收受贿赂呢!
    姚小娘子倒也不取笑她,对她也讲了些学里的事:“都是小丫头,现在还看不出来呢,她们也还没学着什么,都先学说话和写字儿,一面背些药方。您一准比她们强!您会说话呀!还会写会算呢。”
    孟氏道:“哎哟,还要背东西?我上了年纪学得慢,是得赶紧开始了。”
    姚小娘子道:“您别急,您今天先安顿了下来。您要有旁的事儿,再找我。”
    “慢走啊。”
    孟氏将这宿舍又看了一回,琢磨着自己也得添点儿东西。虽说告诉她学里会发些笔墨纸张之类,孟氏总觉得自己是个老人,不是“那样的学生”不好意思多占多用人家的,以后要是有年轻的学生来,她再占着就不合适,得自己准备些。
    本子得有吧?纸笔得有吧?药袋得有一个!对了,还得识字!
    她也零零碎碎认了些字,但是要上学,显然是不够的!孟氏跑去问了姚小娘子,这些女孩子都怎么识字的,知道是通过识字歌。孟氏心道:这个好办!去抄!
    孟氏将盘算打定,同姚小娘子讲好,又拿了腰牌,出了番学就回家开始办这个事儿。先回店里,将自己缝的一个老蓝色的碎花书包拿出来,比了一下大小,觉得正合适。要找儿子时,得知今天张兴来了,两人出去了。
    孟氏估摸着这是有生意,那不能耽误这生意,便对儿媳妇说:“他们回来了,你们两口子管待张大官人吃饭。以后这家是你们的,你们就得撑起来。”
    婆婆肯放权,儿媳妇也乐意,情愿用支持婆婆上学,换一个“太后还政”。连孟氏取了点钱要买纸笔之类,儿媳妇都说:“活计还不忙,叫杨三儿去买吧。”
    孟氏道:“我得自己去。”
    她不但买了纸笔之类,又临阵磨枪,花了二十钱,请人将识字歌给抄了下来,纸笔还算她的,算下来差不多五十个字就值一个钱了!
    孟氏买了一书包的东西,也不用丫环跟着,自己提着一路回家。儿媳妇正抱着小孙子在店里,她笑眯眯地摸摸孙子的小脸:你小子快些长大,长大了好好读书认字,以后给阿婆抄书就能省下这二十钱了。
    抄完了识字歌,她估摸着这些字能顶点儿用了,心也安了下来,就等明天去上学试一试了。
    晚间,何达与张兴又回到了铺子里来,张兴没有忘自己是打着送货兼看望一下老主顾孟氏的旗号来的,仍是坚持过来与孟氏见上一面。
    这个厉害的掌家寡妇与一般人家女眷有所不同,她已闯出了名号,并无惧于“男女大妨”的指责。两下见了面,孟氏让儿子与张兴吃饭,自己则是作陪,且说:“以后家里的事儿我都交给他们啦,我也该歇一歇了。”
    张兴道:“娘子令人佩服!辛苦一世,也该享享清福了。”
    “你年纪与我差不多,家资是我十倍百倍,令郎也能干,你想歇早就能歇啦。”
    张兴摇头道:“今时不同往日了,自打来了个卞刺史,日子越发的紧了。”
    “怎么说?”
    “先头鲁刺史,管得多,聚敛不重,因管得多,手下盘剥得也轻。冷刺史,虽收些孝敬,他不好下令折腾人。这个卞刺史,三天两头的折腾,又加税……贷他的钱利又高……”张兴也是一肚子的苦水。作为一个商人,大家心里都有数,得给上头孝敬,一层一层的都得拿钱喂。出点儿血,只要能安稳赚钱,也行。
    最怕就是不但要你的钱,还要折腾你,让你没功夫赚钱的。
    烦死!
    孟氏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卞刺史还能干几年呢?熬走了,等下一个。”
    “但愿!我这不得再找条新财路,好能接着熬下去么?”
    张兴在原籍不大敢说刺史坏话,到了邻州就将一些不满说出,说完了,轻松地回到了客栈,预备第二天返回。
    绒线铺里,何达问母亲:“娘去番学看着怎样?”
    孟氏道:“就我一个外头的,别的都是些小娘子。”
    何娘子抱着孩子过来,看小丫头收拾桌子,说:“那娘找个人就个伴儿去呗!娘子不是也有些朋友么?谁个闲着些?一道去。”
    孟氏本身并不在意自己一个年长妇人混迹小姑娘堆里学习的,不过儿媳妇说得对,有个伴儿也好有个帮衬的。她恰有一个适合的好友——未出阁时的街坊,王氏。
    王氏与她同年,不过人家运气比她好,没守寡,丈夫一直活到了现在。虽然丈夫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还不太会持家,好歹是个男人,他在家,没人敢半夜在院子外头鬼叫。年轻时让挑水就挑水、让劈柴就劈柴。除了劈完柴一地碎屑不收拾、挑完水洒湿了鞋面不在意,倒没别的大行病。不嫖不赌,也肯出力养家。
    王氏也小有点聪明,也吃苦肯干,养下一儿两女。孩子比爹有出息,识字,会写算,攒了点儿家业,儿子还当了个里长,女儿也识两个字,如今家里也能有两个帮工、雇一个丫环了。虽然不如何家富有,但也不算贫户。
    孟氏越想越觉得满意!
    就她了,换了别人,得给家里做饭洗衣服带孙子。王氏家家务不大用她亲自动手了!纵有要帮忙的,也不会都要王氏来做。
    孟氏一拍桌子:“就她了!”
    ……——
    孟氏是个风风火火的妇人,说干就干。她第二天先进了番学,跟着小女学生们听了半天的课,还有小女学生问她某字的发音,向她学说话。
    小女学生本就语言不通,两下比划了一阵,她们指某个字,她认得的就读一下,居然沟通了下来。
    课间,她找到了花姐,绷着劲儿叫了一声:“博士!”
    花姐问道:“可是功课上有什么事儿?”
    孟氏道:“博士,咱们这学里,旁人都是小学生,就我一个老货,会不会给您招闲话?”
    花姐道:“并不会,谁要学,我就教。”
    “旁人也行?”孟氏又问,追加了一句,“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也识几个字的。”
    花姐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只要能学得下去。您身边有几个没有病痛的?多个人学,能解些人的病痛也是好的。凡医学生,也要随我看诊的。你们学成了,也须看诊。您虽不是番学里的学生,但是寄读于此,也该与我同行。”
    官学里的医学生就是如此,官学有官府拨款维持,他们也就成为归官府管的“郎中”。也收取一些费用,但是不能拒绝看病——这一条具体分人,也有拿乔不理会普通病患的。
    孟氏道:“那敢情好!”
    她当天从番学里一出来就跑去了好友王氏的家里。王氏的夫家姓巫,两进房子已有些旧了。
    王氏见她来,请她坐下,又叫女儿去倒茶招待。孟氏不客气地说:“不用了!哎,你如今干什么呢?”
    王氏奇道:“能干什么?在家呗。”
    孟氏道:“那多没趣儿?我带你看个好事儿!”
    王氏将身子扯远了一点:“你要干嘛?!”她俩几十年的交情了,打小,孟氏就是个火爆的人,俗称“好事者”。王氏与她家境相仿,住得近,但总是被她哇哇。
    孟氏道:“好事。知道刺史大人的姐姐不?”
    “那是个好人。”
    “是喽!她还教人些医术,机会难得!我为你求情,你与我同去吧。”
    “???”王氏从未想过还能有这种事儿!
    孟氏催促道:“你在家干什么?孩子又都长大了,你家又还没有孙子,不趁这两年轻快轻快,想干什么?且有这一门手艺,医术都是相通的,以后有了孙子,还能给孙子瞧瞧哩。咱自己也上年纪了,什么样的人家呀还能三天两头请郎中不成?”
    王氏心动了,她说:“我跟孩子爹说去。”
    “甭问,你家的事儿,凡他拿主意的,什么时候灵过了?不如你做主!”孟氏丈夫死得早,自己当家惯了。
    王氏道:“那也问问。”
    孟氏道:“他去哪儿了?我等他回来,帮你说!”她与王氏的丈夫巫大也是认识的,两对夫妇,其实都是熟人。
    待巫大回来,不等他回神,孟氏先一套话砸了下来:“都是女人,多么的好!她学会了,自家人就都有人照顾了!你家人口又多!学里也有歇息的地方,也管两顿吃喝!周围都是小女学生!哎~”
    巫大被说得头昏眼花,稀里糊涂就被这两人说服了。
    孟氏很高兴:“哎,还要准备些纸笔,别怕,我那儿也有,分她一份儿!那就这样说定了!”只要有个伴儿,她就更加的名正言顺了!
    孟氏得意地离开,留下巫家一家人在家里呆了半天,直到巫家儿子巫义回来。巫义问明了缘由,看了看爹娘,道:“你们什么都没说就已经答应了?”
    还真是。巫义又问他姐巫仁:“阿姐,你也没拦着?”
    巫仁道:“孟姨一张嘴鸭子都不敢跟她对着叫,你又不是不知道!”
    巫义道:“我出去一下。”
    巫仁在他身后喊:“你干嘛去?”
    巫义跑去了何家,他与何达也是熟识,两人见了面,如此这般一说。何达道:“我娘辛苦半世,她想干什么,又不伤天害理,就当解闷了吧。只是对不起阿姨,又要被她拖着去啦。要是阿姨不愿意,我劝劝我娘。你知道的,她要没这个脾气,也就没有我今天。”
    巫义道:“你这话说的……我娘也没说不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母亲也是操劳半世,就当让她去玩儿了!学医,比跟老姐妹就着伴儿跑佛寺上香被骗香油钱、骗解签、骗消灾,那可真是省钱多了。
    巫义仔细回忆了一下二舅母前两天才在一个算命先生那里花掉了一贯钱,大姑母两个月前为二表弟算命折了两石谷子。官府的学校,总不能是为了骗他家的钱,巫义果断地说:“那就去吧。”
    巫义回到了家里,说与何达讲过了,问题不大,他说:“只要不以此为业,倒也无妨。左邻右舍有些急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说话还带点儿文气,家里父母辛苦,倒是让儿子认真读了几年书,又顺捎让女儿学了点写算。
    在这家里,儿子年纪轻轻就做了里正,话说出来当娘的和当姐的都听他的,事情于是定了下来。王氏云里雾里地被老姐妹孟氏拖进了番学里。
    来的时候,王氏还有些忐忑。她打小家境小康,一些常识是懂的。凡收学生的,无不是想着收个比自己年纪小的,自己死后,一身本领也能经由这学生传承下去。来俩比自己年纪大的,搞不好要死在自己前头的,这是谁继承谁的遗志呢?
    不想“朱博士”却十分的和气,道:“您也有志于学,真是太好了。只是不知道家里方便么?讲好了么?用不用学里与你家里说一下?”
    孟氏就不用这样,因为何家孟氏做主。这个巫氏有丈夫有儿子,糖坊那儿女人都能出来做工了,还有人闹着要多讹一份工钱的。现在这个……
    孟氏道:“她家都说好了哩!”
    花姐仍是问了王氏:“家里怎么说?但凡有一点儿难处,都能说。”
    王氏道:“家里还行,我、我先看看,听不听得懂。”
    花姐道:“好。”又问她家里几口人,听说了她家还有一儿两女,又问儿女的年纪,上学了没有了。她看王氏的样子,家境应该尚可,如果不指望着女儿挣钱养家呢,番学还有名额,不知能不能拐人过来学医?
    学习机会是难得的,但即使机会摆在眼前,也不是谁都有资本抓住机会的。譬如,家里还要你去打柴、放牛,随非天赋异禀,否则也只能放弃眼前的机会了。唯小康之上,不愁不急的,才更能接受让女儿到番学里来学医。不然,只有贴钱“雇”人来学习了。
    祝缨做事,如今进得出、花得也多,花姐不免要多做考虑,一文钱也不肯多花。
    王氏的儿女都没过二十岁,大女儿今年将将二十,这个年纪还没结婚,就有点奇怪,花姐没有细问。孟氏嘴快,说:“孩子真是好孩子!就是老天爷叫她多在爹娘跟前几年。”
    巫仁,看起来白皙清秀一个小康人家的女儿,能写会算也能做些女红,父母俱在,还有兄弟。放在哪儿说亲的都得踏破门槛,她就是没能嫁出去。原本都讲定了的亲事,说亲合八字,合了三回都没合上。其中一回就是孟氏给自己儿子提亲。孟氏连聘礼都准备好了,一合八字,不成!孟氏只有一个儿子,不敢冒险,两家客客气气地当没提过这回亲。
    第二次,原本人家不太在乎的,但有何家的前车之鉴,不免慎重了起来,于是作罢。第三次,看着前两家这个样子,也偃旗息鼓了。三次不成,提亲的人渐绝。
    巫义,十九岁,因读过书会写算也会来事儿,越过了一干邻居,今年做了里正。
    最小的巫信,十岁,一个刚刚不再于人前爬墙上树的黄毛丫头。
    花姐心中取中了巫信,预备同王氏再熟悉一点之后见一见巫信。她笑道:“正好,你们可以同屋居住了。”
    番学里的小女学生们私下以自己的语言议论:难道山下的学校都是收老人的?还是男子学校收年轻男子,女子学校就收老年女子?只有我们因为山里出来的是特殊?
    ……——
    自此,孟、王二人便杂在一群小女孩子中间,开始了自己此生第一次的学校之旅。
    日子匆匆而过,转眼进入了腊月。山上不过山下的年,但是不免又被山下影响到,番学里以腊月二十日放假,因为马上就要祭灶了。番学生们也结伴回到山里,他们要到来年正月末才会回来继续上学。
    孟、王二人也不例外,二人也在这一天收拾了行装回家。她们二人上课比起小学生吃力但也更认真,一进一出,竟比年轻人进度稍快一点。
    二人回了家,路上,孟氏道:“将过年了,咱们须得同去府里拜个年才好。”
    “不是年初一吗?咱们去,能进得了门吗?”王氏冷静地说。
    孟氏道:“你这什么性子呀?你不去,怎么知道进不进得了门?年前不得给先生送点儿礼物?初一再拜一回年呗!”
    王氏道:“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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