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节


    项乐道:“仓房在府内,由小人暂管。”
    祝缨留意到,说到仓房、粮饷的时候,守城的那个管事就撇一撇嘴。她含笑说:“粮饷么……”果然看到那人嘴又撇了一下。守城这管事她认识,是旧索宁家的一个猎户,本领不错。
    祝缨续道:“当然是要给的,轮班休息安排了吗?”
    “是。”
    祝缨将各人都问候到了,最后又说一遍辛苦:“明天就要开市了,大家辛苦一些,将各人手上的事办好,晚上我请大家吃饭。”她换了几种语言说完,众人一声答应。
    祝缨道:“项乐,你留一下。”
    项乐在“自信”与“不知道我哪里做得还欠缺”之间反复摇摆,又盼着祝缨说他都做得很好,又盼着祝缨指出他的不足。祝缨不是只挑剔,对亲近的人,指出不足之后她通常会给一个建议,这个建议常令人茅塞顿开。
    他等着向祝缨汇报。
    祝缨开口却是问他:“住得还习惯吗?”
    “挺好,夏天更凉快。”
    “冬天怕也更冷吧?”
    “以前在家里四处跑,冬冷夏热,别业好,不用风餐露宿。”项乐笑出两排白牙。
    祝缨也笑了,点一点头。
    项乐敛容,向祝缨汇别业的情况:“自从解救了旧索宁家的奴隶,别业的人口又添了三百八十七户。其中丁男若干、丁女若干。又有新生儿若干,半年来老病死去二十一人。收租谷若干、麦若干、布若干。添羊若干、马若干、牛若干,都安排了放牧。啊!艺甘洞主更往西北方的山里迁徒,为防有诈,他空出来的地方小人先不敢占,只让牧人白天去放牧。
    又新建了房舍若干间、去岁今年开荒若干亩,别业又自建商铺若干、开设木匠坊等。又有铁匠到别业来定居,他的手艺称不上好,修补农具勉强可用。
    这是别业之内,别业之外各寨,去年末也缴了税赋。您共有大小寨子若干,人口数目各寨计数粗糙,只有一个约数,各寨田地若干,取其税赋共计若干。”
    项乐越报底气越足,最后脱口而出:“并吞之利太丰厚了!”
    说着,将账本递给了祝缨。祝缨翻了一翻,刚才项乐报的是各大项的总数,上面记的是密密麻麻的细目。再详细一些的一个本子记不完,另有一个屋子单放人口、土地的详细资料。
    此时的她,每年能够有的收益差不多有当年刚到的时候福禄县收益的六成了。
    确如项乐所言,并吞之利太丰厚了。如果没有这一出,仅凭一个别业慢慢发展,光人口就得攒到猴年马月去了。
    祝缨将账本一合,问道:“抽丁服役,都是怎么抽、怎么干的?”
    项乐道:“照朝廷的抽丁法,以半丁、成丁为限,老弱妇孺不抽取。照您的吩咐,先修小驿,以小驿为点,连起别业到各寨的道路。其次是水利。然后是各寨的围墙、守护之类。别业之内,常有百人,以作守门、巡逻、捕盗之用。”
    “已经有盗匪了。”
    “是。哪儿都有的,只好勤抓些。都不是大奸大恶,尚未有人命官司。”
    祝缨道:“识字的人还是不多,这可不太好,不识字,许多事就干不了,管事也只有两个半瞎。”
    项乐道:“别业的小学堂已经建好了,就是缺先生。老封翁来的时候,会到小庙里去坐一坐,给孩子们讲一讲识字课本。管事也缺人,现在也只好先这么用。”
    祝缨点点头:“我知道了。识字课本我又带了一些过来,让人都学起来,从各个寨子里抽人,每个寨子出几个年轻人过来。不要学太多的学问,学些简单的官话、文字、算术。不然呐,他们连账目都算不清。你抽税、抽丁、修路都干不好。至于先生,我来想办法。”
    “是。”
    “我还是住半个月,这件事情我亲自来盯。传讯的事也要再紧一紧,方便上情下达。”
    “是。”
    “要开始准备些砖石土木,我要用。”
    “是。不知是要做什么工程?小人好准备抽丁。”
    祝缨道:“不必太多,建工坊用。别业的工坊门类太少了,就算别业可以靠山外的商人互通有无。下面的寨子呢?自家还是得有,哪怕不那么好,也不能缺了。应急要用。”
    项乐道:“只怕一时寻不到那么多的工匠。毕竟是山里,山外的工匠不愿意进山。高价招募或能招募一二,想靠招募凑齐所需,恐怕不行。”
    “嗯,选老实肯干的,半个月后我带回下山去,不是有官坊么?放去当学徒,学个两年,学回来了让他自己主持一个工坊带徒弟,这就起来了。”
    项乐心道,这也是当初做糖坊的路子。答应道:“是。”
    “侯五我带来了,他说,同你商量了一下这里的守卫?”
    项乐脸上一红:“是,侯五叔是行家。我在他面前不过是三脚猫。”
    “你们各有各的长处,他本来就是行伍出身,因为受了伤才到我这里来的,不然你可见不着他。他是见过血的人。”
    项乐轻吸一口气,道:“以前还以为他是讲故事。”
    “接着说正事。”
    祝缨说一件事,项乐答应一件事。说了几件之后,项乐就从腰间袋子里也摸出纸笔来记了。
    这些事有一个大的框架可以对照——山下的治理,一个规划得顺手,一个理解得也很顺利。
    最后,祝缨道:“还有一件事,想不想家啊?”
    “男儿志在四方。”
    “可有人想你。”
    “呃……”
    祝缨道:“我过福禄见过令堂,她很挂念你。”
    项乐叹了口气,他还是有点想家的。
    祝缨道:“难为你在山里守这半年,也没能回家过年,她怎么能不担心呢?还有另一样,新年时候人,她到府里去拜年了,我回来听说,她在操心你们兄妹俩的亲事。”
    项乐嗔了一句:“真是的!”
    祝缨道:“你怎么想的?”
    “都行,”项乐说,“只要是个好女子。”
    “还是要想一想的,三娘那里我不好同她讲,你我倒可以谈一谈。婚姻大事,不要轻忽。娶妻呢,就得对人家好,当然,也得对你自己好。不只看眼前,也看个将来。”
    “大人?”
    祝缨道:“你们兄妹三人,现在又添了一个阿渔,我都看在眼里。做事的本领是尽有的,只要给机会,不比别人差。”
    “都是些小巧。听大人的吩咐。”
    祝缨摆了摆手:“小巧?你们在我身边,我给你们派了活计,你们第一要将领的差使办了,能‘大’到哪儿去?我都看在眼里。家里是想置田?一边做着买卖,积累家业,一边让子孙读书?好脱胎换骨是也不是?”
    项渔虽然还在糖坊里当“学徒”,但这个学徒与孤儿学徒工显然是不一样的。这孩子读书,还跟祝炼请教过功课——这个是苏喆告密的。看祝缨好说话,有时也捧着书问一问祝缨。两不耽误。
    项家买田、雇人开荒的事祝缨也知道。
    为摆脱出身,商人也会各出招数,最后都是想谋一个官身,这样家族就稳了。项家不过是其中一种。
    项家的情况也差不多。
    项乐道:“是,是一些念想,并不敢枉法。”
    祝缨道:“这个事咱们不剖析它。你们兄妹这些年功劳、苦劳都是有的,品德也不坏,户籍上面不用你们操心,有我。”
    项乐露出一点笑来,低声道:“听先父说,当年祖上并不是商人。后来分家、遇灾,不得不做行商讨生活,得罪了一个缺德鬼,笔上动了一动。原本也不在意的,现在竟又有了些妄想。”
    “也不是妄想。说远了,讲回来。既然令堂要说你的婚事,你又不反对成亲,就回家商议一下。”
    项乐笑道:“是。我不会耽搁太久就回来。”他心里已经盘算了,他在别业之内也有自己的一个小院子,如果妻子愿意,带到别业来安置也未尝不可。如果妻子不愿意到山上来,那就放到老家跟母亲居住。他不时回家探望。
    祝缨道:“人生大事,不能马虎,给你假,只管去说亲,能与姑娘见个面、处一处最好。人都是处出来的,不要成怨偶。现在懒得下功夫,以后都得补功课。”
    “是。”
    祝缨道:“这半个月你还得将手上的事办好,刚才说的,你都没忘吧?”
    项乐照着笔记将刚才的几件事重复了一下。祝缨道:“你去吧,这回下山,你与我同行吧。别庄这里,他们正好避暑,只要管事们理顺了,下个月我又来了。不必担心。好好将后宅理顺,这个可是很要紧的,想走得远,就要家宅安宁,不能马虎。”
    “是。”
    “定下了亲事,给我张帖子。”
    “是!”
    “去吧。”
    ……——
    项乐拿着刚才记事的小本子离开了,祝缨就翻看别府里的一些记档。整个别业里识字的人都不多,项乐一个人顶了许多事,不少记录都不如山下的细致,能做到这样已是尽力了。
    祝缨想了一下,带下山的别院护卫已都识了几百字了,识字歌都会背了,就用他们!先粗粗扫盲一遍!遇着有天赋的苗子再薅走,带到刺史府里、塞到番学里进修。这些人既不需要考科举,也不需要做学问家。能在别业用就行。
    她需要的是——实用!
    记档看完,再看仓库,仓库的钥匙对她而言就是个摆设,但是她还是走到仓库外面,让人找黄管事来,将仓库打开,看一看里面堆积的粮食、布匹、皮毛、药材……一类一类的放好。
    仓库外面有壮丁牵狗巡逻,四下散养了几个猫,三花、土猫、黑猫都有,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晒太阳。看到她,黑猫将身子扯成个弓形,抻了个懒腰,舔了舔舌头,又趴下了。
    祝缨对黄管事道:“大姐也养了一个猫,经它们可胖多了。”
    黄管事小心地说:“心宽体胖,心宽内体胖,这里捉老鼠的猫,哪比得上大人家里的猫?品种都不一样。”
    祝缨笑道:“也是随便聘来的。京城还有一条狗,没有带过来……”
    黄管事道:“小人养过四条狗,唉,死一条,难过一回,现在都不想再养了。那一天在街上看到个狗崽子,活似养过的第一条狗,没忍住,又抱家去了。”
    祝缨道:“狗崽子没主的?”
    “有,可谁也养活不了一窝崽子不是?拿了二斤肉骨头,换了来。”
    祝缨道:“有这样的好事?那我也去换几条。”
    黄管事指了指巡逻的狗:“大人要,还用换?就这些,过不多久一准儿就有小狗崽了。”
    祝缨道:“那可省骨头了。以前忙,猫啊狗的都不上心,现在得闲了,想养了。”
    “小人也是。”
    “你现在还好?”
    “是。”
    “以前的营生手艺,没撂下吧?”
    黄管事道:“那不能!大人现在要再做匾、打个家什,还是行的!”
    “你还留着带徒弟、建房子吧,小学堂你也参与了吧?”
    “是。”
    “走,看看去。”
    祝缨一路东拉西扯,全是闲话家常的样子,从猫狗到工匠手艺,再到小学堂,黄管事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祝缨将他这半年来的生活又掏出来了,知道他现在做不大动营生了,项乐也给他发一份管事的酬劳,这个酬劳与项乐报账的数目基本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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