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节


    老去的美人,仍然是美的,惊蛰不知她到底是为何被废冷宫,却仍看到她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古怪、苍白的微笑。
    “不,这一切都是你带来的。”她轻声道,“你救了我们。”
    惊蛰没能明白他的意思,也没有机会再弄清楚,因为下一瞬,甬道的尽头,爆发了某种激烈的声响。
    那种本就刺耳的声音几乎在此刻尖锐地扎穿所有人的耳朵,然这却是必须的。
    这是某种驱逐蛊虫的手段。
    ——景元帝来了。
    在景元帝赶来之前,他的身边原本环绕着的虫奴数量,是远比所有人都要多,正常人都会觉得……他根本不可能闯出那样的包围圈。
    可现在,那些跟随着景元帝厮杀出来的王公大臣们,脸上都带着难以形容的惊恐,哪怕他们身上也溅着不少血,然他们簇拥着景元帝,却又抗拒着景元帝。
    就如同,他是一个可怕的恶鬼。
    恶鬼踩着血淋淋的甬道,大步朝着北房走去。可他身上滴下来的血,却是更多,更多地覆没下去,如同他本身,就是这血色的源头。
    惊蛰听到那些高呼万岁的声音,也闻到了前所未有的血气。
    所有人都跪倒下去,包括那些废妃,包括那些侍卫,惊蛰深深地低下头去,却是无比地想抬头。
    他的心跳也跟着加速,因为他迫切地想在景元帝的身后,看到容九的身影。
    啪嗒——
    血滴落在雪里,溅落在惊蛰身前,地上浸满的鲜血,本就染红了他的衣裳。
    就在这一刻,一双靴子,出现在他眼前。
    ……有什么人踩着黏腻的稠血走来,正正停在他的身边。
    惊蛰盯着这双靴子,丝毫没感觉到自己身体,早已经僵硬到发麻的地步,不知为何,他的心疯狂地跳动起来。一种名为危险的预兆刺痛着惊蛰的神经,让他的身体几乎要跳起来逃跑。
    正此时,一双冰冷的大手将他猛地拉起。
    惊蛰被迫仰着头,露出那张狼狈不堪的脸——
    无数人朝着男人高呼万岁,那声音震耳欲聋,几乎击溃了惊蛰的耳膜,他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人。
    ……景元,帝?
    长得和容九一模一样,如此昳丽漂亮的男人,正身披着血红的华贵长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那毛骨悚然的漆黑视线,活似要把惊蛰剖开,一寸寸撕开,再吞吃殆尽,那种冰冷的狂热,带着令人发毛的狂躁。
    熟悉的模样,熟悉的眼神,熟悉的皮囊,却是完全不熟悉的……人。
    景元帝染血的手抚上惊蛰的侧脸,“怕什么?”一边说着,他一边低下头,闻了闻惊蛰的脖颈,湿冷的气息令人哆嗦起来。
    “你不是喜欢寡人吗?”
    景元帝用着容九的声音,用着容九的动作,那熟悉又陌生的冰凉刺痛着惊蛰的神经。
    那一瞬间,惊蛰更愿意躲回那冰冷可怕的北房,就当做刚才这一刹那所见,全都是噩梦。
    他的呼吸都颤抖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什么都抓不住,那种令人惊恐的空荡荡,连带着刚才逃命后的虚脱倒涌上来,一时间,那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让惊蛰的心跳癫狂到近乎要吐出来。
    之前发生的一切,就如镜花水月,一瞬间呼啸而过,无数记忆破碎成片,沦为谎言的佐料。
    越是欢喜,越是亲密,在这一刻,就显得越是可笑。
    原来……关于容九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所有的喜欢,所有的在意,他的情人,他的家人,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虚伪的谎言……一个可笑荒谬,愚不可及的太监的,梦。
    惊蛰拼命压抑着自己,才得以忍住那种几乎要崩坏的情绪,可最终,也还是没忍住,几乎咬烂了舌头,才没吐出那种痛苦的呜咽。
    不能哭,不许哭。
    他在心里几乎是朝着自己大吼大叫,撕扯着头皮,才能遏制住那种荒谬的冲动。
    ——你没有资格哭。
    一个极其压抑,极其冷漠的声音在耳边强调。
    过了好一会,惊蛰才恍惚发觉,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让他沦落到这个地步,变得如此可悲的人,是他自己。是他自己,让他变成跳梁小丑,竟然会真的相信,这世上会有人如他这样的幸运,在这深宫大院里,能遇到一个看似冷漠,却无比包容喜欢他的情人。
    容九说他学不会贪婪,可见,那才是真正的讽刺。
    错了。
    正因为惊蛰太过贪婪,才会那么坚定地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却从没想过那字字句句,全是谎言!
    只不过是,帝王闲暇时打发时间的,玩具。
    终于,惊蛰听到自己动了动,侧头避开了景元帝的手。那是几乎从喉咙挤出来的第一句话,空虚得有些迷茫。
    “……你骗我。”
    那颤抖的声音淌着血气,以及从未有过的疏远冰凉。
    ——他避开我。
    景元帝的眼底浮现出某种近乎癫狂的阴鸷,所有的疯狂阴毒几乎在那瞬间倾巢而出,淹没了他所有的克制。
    当——
    大鼓重重敲下,这仿佛遥遥之外敲响的丧钟。
    第78章
    惊蛰有过那么多次的机会,可以用系统去探查容九的消息,可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做过。不管系统会给出什么回答,甚至也可能被蛊惑,可不论如何惊蛰不曾试图过,是因为他信任容九。
    而现在,他觉得自己真真是个蠢货。
    跟随景元帝来的人那么多,无数王公大臣,跪倒在身旁的侍卫宫人……那些怪异,嫌恶,惊讶的目光,本身就带着非一般的重量,更别说是对本就敏感的惊蛰而言,正如千斤重。
    也提醒着他,眼前的人,不是他所以为的容九。
    是景元帝,是赫连容。
    惊蛰深深呼吸了两下,竭力将刚才失控的感情压下去。
    他后退一步,朝着赫连容纳头就拜。
    “奴婢惊蛰,拜见万岁。”
    惊蛰还没跪下去,一双手就用力抓住他的胳膊,那力气几乎捏碎了他的骨头,带着失控的癫狂。
    “仅仅只是知道我是谁,你就这般疏远?”赫连容的声音平静到了极致,却在尾音,有着轻轻的颤抖。
    熟悉容九的惊蛰万分清楚,那可不是因为脆弱,而是他正在压抑着暴戾的怒火。容九不想发作时,就是这样。
    有那么几次,惊蛰总觉得,容九就是压抑的火山,冰冷的雪面下,全是涌动暴虐的浓浆。
    “奴婢不知道陛下在说……”
    他根本不想这么说,他只想质问他为什么骗他,有那么多尖利的问题,几乎就压在舌尖。
    惊蛰的话还没说完,赫连容就掐着惊蛰的下颚吻了上去。
    他的吻暴虐又疯狂,几乎要夺走惊蛰的呼吸,恨不得将所有的生机就紧攥在自己手里,恨不得就这么把他给吞下去。
    惊蛰推搡着他,用力到指骨都在发疼,容……到底是谁在骗谁?他到底哪来的底气发疯,在这么多人面前?
    ……哈,他是皇帝。
    惊蛰冰凉地想,他当然有这样的底气。
    他应当松懈力气,应该任由赫连容折腾,就算有那么多人在看,丢大脸的人也只会是皇帝,谁会在乎一个小小的太监?只是出现在这趣事上的点缀,一个陪衬品。
    再则说了,一个奴婢,有什么资格抵抗?
    惊蛰是该这么做。
    如刚才,跪下去,如现在,无所抵抗。
    ……可凭什么?
    越是“本该如此”,那种不甘就越是疯狂,原本逆来顺受的柔软舌头动了起来,尖利的牙齿狠狠咬住对方的舌头,恨不得就这么把它咬断。
    他品尝到了浓郁的血气,有他的,也有男人的。
    这根本不是亲吻。
    是两头兽在互相啃噬。
    当惊蛰的呼吸急促到已经无力为继,赫连容才微微后撤,漆黑漂亮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惊蛰,那一瞬,他的心口剧烈地痛苦起来。
    哪怕在这一刻,惊蛰都觉得他是漂亮、美丽的存在。
    不管这个男人再如何暴虐,疯狂,他昳丽的容貌,轻易就能带走惊蛰的注目。他这么容易就能被勾走的猎物,被肆意把玩在手心里,的确是很有趣。
    惊蛰闭了闭眼,用力吞咽了几下喉咙,试图将那莫名堵住喉咙的肿块吞下去,却只尝到了腥甜的血味。
    “陛下应该先处理,眼下的事。”
    尽管他的声音略有颤抖,却已经竭力平静下来,带着强行的镇定克制。
    守在赫连容几步开外的宁宏儒虽然不敢抬头,更想把自己的耳朵堵住,可隐约听到惊蛰这句话,却只想疯狂点头。
    救命啊陛下,眼下这皇庭还是危机四伏。
    赫连容一路杀到北房来可不容易,他是这么多人里唯一被那些可怕的怪物盯上的人,难以想象无数僵硬的肢体扑上来是何等的恐怖。
    然他们到底只比驰援北房的侍卫慢了一些,正是因为赫连容的疯狂。杀到这里,男人身上的长袍已然浸满血水,那是真真用血做的衣裳。
    赫连容,是当真重视惊蛰。
    眼下惊蛰安然无忧,当是赫连容反攻时,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爆发了如此激烈的冲突——
    宁宏儒再想劝,都不敢。
    没看这么这么多人,却连个敢抬头的人都没有吗?
    他再清楚不过,这是一个多么不合适的时机,是了,英雄救美,多么好的桥段,然在惊蛰身上,是不适用的。
    他太过聪明敏锐,更会在这瞬间串联起所有的记忆,识破一切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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