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


    陆惟叹了口气。
    他这次还真不是口是心非,能选择舍弃自己,开口让她先走,必是经历过一番不为人知的天人交战。
    然而一旦决定,他就不会后悔。
    “可惜这样一个伪君子,要与殿下死在一块了。”
    明明冰天雪地,他却几乎能感觉到对方肌肤的灼热透过衣裳传递过来。
    陆惟忽然很想转头看看公主,看她究竟是不是自己记忆里那只猫。
    虽然这个想法很荒诞。
    “所以说,你真是个倒霉鬼!”公主也叹了口气。
    陆惟却忽然笑起来。
    他持剑斩落想要从背后偷袭公主的一人胳膊。
    “委屈殿下临死前还要与倒霉鬼说话。”
    人不是杀之不尽,对方的精锐也在逐渐减少,很多涌上来的兵卒不足为虑。
    但他们已近强弩之末,不远处章钤也力竭了。
    车轮战术虽然古老粗糙,但十分有用。
    公主甚至看见方良亲自拎了刀出来,准备给他们最后一击。
    她还是因为有陆惟支撑,才没靠墙滑落。
    汗水从额头流入眼睛,模糊了视线。
    公主想起在柔然时,也曾经历过凶险,可要像此刻这样狼狈的,似乎没有。
    都怪陆惟这个倒霉鬼。
    手心出的汗几乎抓不稳剑,但她还是努力握紧,眼睛微微眯起,盯住出现在兵卒后面的方良。
    以现在的情势,她奋力一搏,应该可以杀到方良面前,重创对方吧?
    心念刚起,她就听见陆惟道——
    “跟在我后面!”
    然后陆惟就冲了出去,手中剑光暴涨,生生提起最后一口气,劈开一条血路。
    他竟还是想换取公主逃生的机会!
    就在此时,城门方向忽然传来巨大的声响!
    轰隆隆——
    听起来像是城门被强行撞开,但紧接着又有大军开拔而来的动静。
    马蹄声越来越近,听上去如有千军万马。
    所有人都禁不住停手,循声望去。
    连方良也先是惊愕,而后沉下脸色。
    出现在所有人视野里的,是为首骑在马上的李闻鹊,和他身旁的陆无事、杨园,以及他们身后的大军。
    李闻鹊抬手。
    “传令下去,将城中所有乱兵都抓起来,如遇抵抗,格杀勿论。”
    他只说乱兵,而不提是府兵还是流民军,可见他在抵达之前,已经对形势有相当了解。
    手下将领轰然应诺,分作三小队四散开去,奔向城中各处。
    比起久战疲惫的秦州府兵,和散漫未经训练的流民们,这些经历过与柔然人作战,又精神奕奕的西州兵,简直跟天兵下凡一样,轻易就能荡平这出乱局。
    围攻陆惟他们的府兵被当场拿下。
    李闻鹊翻身下马,朝他们走来。
    “西州都护李闻鹊来迟,还请殿下宽宥!”
    陆无事比他更快跑上前。
    “郎君,你们没事吧!”
    唯有杨园,还骑在马上,顾盼有神,看上去对自己此番狼狈出城衣锦还乡十分得意。
    公主没力气说话了,冲李闻鹊点点头,扬起下巴示意他先处理方良,不着急问候寒暄。
    陆惟也没说话,他直接吐出一口血,那是累的。
    陆无事大惊失色,伸手要去扶他。
    陆惟却扭头去看公主一眼。
    果然不是那只猫。
    公主注意到他的视线,明明也浑身疲倦痛楚,却还有心思调笑。
    “陆郎这是走不动了,想让我抱你回去?”
    陆惟回敬一句:“公主还抱得动吗?”
    公主:……怕是不行。
    陆惟顺着回头,看见她手上血肉淋漓的伤口,纵横交错,甚至已经部分干涸,显得越发狰狞,不由微微蹙眉。
    他想起来了,这是公主为了接方良那三支箭受的伤。
    其中一支被她接住,但巨大的冲力和仓促应对也使她的手掌被磨破,没有把手废了已是侥幸。
    公主没有注意到陆惟的出声,她已经被风至扶着准备回去了,只是在路过方良时,被对方喊住。
    “我输了。”
    方良的表情很平静,从看见李闻鹊出现起,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造反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活,成功了固然回报巨大,但方良也经常想到失败的后果。
    他想得最多的失败可能,是在去往京城过程中,受到京城禁军和李闻鹊闻讯而去的两面夹击,或者抵达京城之后被各路勤王部队围困的窘境。
    早早在上邽城就折戟沉沙,是方良之前觉得最不可能发生的。
    但事实是,最不可能发生的,最后的确发生了。
    时至今日,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是否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如果当日不将刘复引入城关押,不引起陆惟他们的注意,而任凭公主他们路过,等他们离开秦州再起事,是否就会顺利?
    但动手的时机是与天灾和流民相配合的,他想利用流民来屠世家,以达到渔翁得利,师出有名的目的,就只能如此行事。
    在方良数十年的人生里,他已经明白,许多事情要做成,往往不是你能力达到,而需要一些虚无缥缈的运气,以及其他人的助力。同样,一件事情失败,也是由许多细节组成,任何一桩看似毫不起眼的事情,都有可能影响结果的走向。
    成王败寇,夫复何言。
    他微微叹了口气,等待李闻鹊或公主作为胜利者,对自己的奚落。
    但素来倨傲的李闻鹊,这次居然没有落井下石。
    公主原本不欲多言,见他似乎有话要说,便止步望着方良。
    希望他能长话短说,不要净说些无用的狠话。
    公主想道,便听见方良开口。
    “秦州的世家已经悉数被清除干净了,想要扫除世家积弊,唯有以雷霆之怒秋风扫落叶,相信殿下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公主身心俱疲,委实不想与他谈什么世家积弊了。
    但方良目光灼灼,竟似想要公主给他一个公论,否则不肯罢休。
    公主叹了口气,五味杂陈,她与方良是毫无疑问的对立面,可敌人临死前,居然还想要自己给一个公论。
    若她不肯给,方良又当如何?
    “大奸似忠,枭雄之才,治下数载,爱民如子,也用子如刀。以流民杀世家,却害无辜百姓遭殃,虽说乱世人命如草芥,在成王败寇面前不值一提,但成于斯必,败于斯,求仁得仁,罪不尤人。后世汗青悠悠,会记得方良的狼子野心,任凭流民荼虐百姓,也会记得你铲除世家,曾为秦州开凿水利,奖励垦荒之功。”
    方良大笑起来。
    “有公主此言足矣,我也算死得不冤!”
    笑声之中,既有张狂,亦有不甘。
    然而,他的笑声戛然而止,方良忽然往前撞去!
    李闻鹊带来的人下意识护在他身前,抽刀出鞘,方良却双手抓住刀锋,往自己身上用力捅去!
    血溅三尺,兵刃穿身!
    方良气绝。
    反是无意间当了刽子手的兵卒吓了一大跳,松手任凭方良抓着刀倒在地上。
    “将他葬了吧。”公主对李闻鹊道。
    李闻鹊点点头,对这位昔日同僚也没什么辱尸的心思。
    “殿下放心,我来善后。”
    城里现在乱哄哄的,但最麻烦的问题已经解决。
    公主精力不支,勉强撑着一口气回到官驿,就直接倒下。
    雨落从城南赶来,一边哭一边为她上麻沸散,再清洗伤口,擦药包扎。
    陆惟那边伤得更重,他直接就昏迷过去,半夜还发起高烧,城中动荡,大夫难寻,陆无事又是一番奔波。
    这些事情,公主和陆惟都不甚了了。
    雨落在屋子里点了安眠的香,加上麻沸散消除了疼痛的感觉,疲惫潮水般涌来,催令她进入深眠。
    公主这一觉自然睡得不甚安稳,但比起这些日子在上邽城的处境,已经算好太多了,中间她迷迷糊糊醒过来两回,一顿喝了碗鸡汤,一顿吃了碗米粥,又躺下去接着睡。
    幔帐之外,香料通过袅袅轻烟散尽屋子。
    公主感觉自己像躺在一艘大海之上的小舟,随波荡漾,平静时上下浮动,汹涌时巨浪滔天,小舟也随之身不由己,在海浪中剧烈颠簸。
    直到她被叫醒。
    “殿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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