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我也没想到李危素会投剑南铁骑啊,我就是试一试。”
    “真是的,要不要和院长说说啊?这为了喜欢的人自己的前途也不要了?”
    “嗯,我明日给院长去信,再问问。”
    “你看之前那个……”
    “……”
    几人又对了对手中的书信,今年是宣武卫人数最多,足有三十人,还有几个天资很是不错,蒋尧年从拆开信开始脸上笑都没断过。
    看完了书信,众人便围在桌前吃饭喝酒,没多久下值的狄却非和宣峋与也进来了,几人便起身抵杯。
    周星潭说:“敬我们中衢人才辈出。”
    几人笑,抬手一饮而尽。
    ……
    晚间回去,游照仪便给周令同去了信,第二日上值前将信送到了官驿。
    周令同是一早便知的,但他奉行无为而治,本不欲多管,但见游照仪言辞恳切,不愿人才埋没,还是把王隐叫来问询。
    “其他三军都给你发了点兵帖,为何选了剑南铁骑?”
    王隐清俊的脸庞有些窘迫,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周令同只好挑破,问:“是不是因为李危素。”
    自然是,他原本以为拿到了宣武卫或左定山军的点兵帖便能和她一起了,谁知她为了躲开他,选了最不熟悉的剑南铁骑。
    她那日来找他的时候难得露了个笑脸,问他收到了哪几军的,这么多年她和他心平气和说话的次数掰着手指都能数过来,他哪能抵抗,一时脑热就说了出去,结果她立刻变了脸色,转身就走了。
    他便猜到她一定会选剑南铁骑。
    没什么好犹豫的,他还是想跟着她一起。
    见他还是不说话,周令同便说:“这是你的前途,不能儿戏,兵卒到九品官之间有些人一辈子也迈不过去,你天资聪颖,或许三五年便成了,但这三五年于你来说是一种浪费,你明白吗?”
    王隐抿了抿唇,还是说:“我已经想好了,院长。”
    周令同摇摇头,说:“你没想好,你是自己考上来的,家中清贫,你可想过九品官的俸禄和兵卒差多少吗?能给家中带来多大的改变?”
    这似乎一下子戳中了他心中的痛楚,他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周令同说:“剑南铁骑的游大人今日专门给我来信,说不愿你被埋没,望你再三思,给你一日时间,你再想想,若是最后你还是做此决定,我也不会再劝你。”
    王隐点头,失魂落魄的出去了。
    结果刚走出周令同的院子,李危素就站在外面皱着眉头看着他。
    对方不给他反应的机会,走上前来,咬牙切齿的问了一句:“你选了剑南铁骑?你疯了?!”
    他别过脑袋,倔强中带着一丝委屈,说:“还不是你,你敢说你选剑南铁骑不是为了躲开我?”
    李危素不可置信,说:“你知道你还选,诚心跟我过不去是吧?”
    王隐双拳握紧,扭头看她,有些服软:“你别去剑南铁骑好不好,你不是想跟随你姐姐去左定山军吗?不要就因为想躲开我去那么远的地方。”
    李危素烦躁的看着他,说:“我去哪军对我来说都一样,可是你不行,我就是不喜欢你想躲开你怎么了?你让我消停几年不行吗?”
    他知道李危素一向厌烦他,可是如此锐利的言语还是第一次,那些话一下子把他割裂开来,心中涌起深深的无力。
    自己这么努力,不就是为了她多看自己一眼吗,为什么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有。
    见他说不出话,李危素便转身准备离去,只留下最后一句话:“别让我看不起你。”
    第三日,游照仪收到了周令同的回信,看到王隐重新选择了河西军。
    她正疑惑,焦十安便说:“因为河西军和剑南铁骑驻地接壤,而且行军的前半段是一起的。”
    她这才反应过来,心下叹气。
    ……
    到了第二月的月中,四人便再往赫明山接人去驻京营,此届共有一百零九人进了军营,持点兵帖的每军约有八九人。
    李危素看见她,行了个礼,她也点点头,没有多说。
    周令同正在前方说话,还是那些老生常谈,说完后学子们便与同窗告别,一时间整个山中都是不舍的哭声。
    曾几何时,她们也是这样在此分别,再难聚首。
    李危素也在和同窗告别,几个交好的朋友都在叮嘱她要保护自己,她连连应承,扭头看见王隐孤零零的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马上要摆脱这个人了,李危素心情也好了点,不再对他恶语相向,反而走上前去说:“你去河西军也好,不过别来找我。”
    王隐抿唇,倔强看着她,问:“为什么不能来找你。”
    李危素不以为意的说:“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看到你。”
    一看到他就想到自己这些年武考策论永远排在他后面一名,怎么努力都超不过去的无力感。
    王隐眼眶倏忽的红了,说:“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李危素觉得二人估计以后不怎么会见了,于是也敞开了说:“因为你太强,我每次都打不过你,在你身上我太挫败,所以不喜欢你,不过这纯属我个人的问题,跟你没关系。”
    王隐闻言,心里苦笑,若不是这样,恐怕你连我叫什么名字还没记住。
    可面上也只能扯出一个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表情,说:“我知道了。”
    李危素点头,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
    现在没有战事,点兵入营都只按照流程走便好,四人将学子带回驻京营,各自安排营帐及熟悉环境,第二日便要开始参训。
    几日下来,见众人都还算适应,焦十安等人便整理行装返回驻地,几个有空闲的同窗送了送他们。
    日子便如流水般铺陈开来,院子塘中芙蕖含苞待放,上京已然入夏。
    ……
    盛夏之时,京中出了件大案,宜光帝姬出宫玩乐,在一酒楼中凭栏喝酒,却被一喝醉的客人认作妓侍,言语轻浮甚至出手调戏,帝姬殿下大怒,将人五花大绑抽了好几鞭子,这酒鬼清醒后吓得半死,连忙解释,说酒楼中原有这生意,他去过好几次,今日喝的太多,见帝姬容色照人,一时不察才认错了人。
    帝姬闻言终于命人停手,笑着说:“本宫来这酒楼好几次了,这么不知道这还有暗门生意?”
    那人忙道:“小人以性命发誓,这里确实有,还有几个异族人,绿眼睛的,就在一条河上!”他极力描述,想让对方相信自己。
    帝姬看了一眼边上脸色发白的侍从,说:“叫管事的来见本宫,本宫倒要看看,什么人敢偷偷在皇城根下做这等暗门生意!”
    管事的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一脸油光水滑,见事情败露,擦着冷汗,跪在帝姬面前,颤颤巍巍的说:“殿下,实在是这位客人记错了,我们酒楼真的没有这等生意啊!”
    那醉酒之人见对方反驳,忙道:“我亲自去得,哪里有假?城中有文书的风尘之地可没有绿眼睛的妓子!”
    管事忙道:“客人您真是吃酒吃多了,怎么会有绿眼睛的妓子,我们这也有很多曾是南羌的客人,您怕是看错了。”
    醉酒之人道:“这等事情我如何认错?殿下,你可要相信我啊!”
    帝姬见他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直接召来了一队京畿卫,说:“今日便把这个酒楼掘地三尺,我便要看看孰真孰假!”
    那京畿卫立刻领命,查抄酒楼,竟真在后院的一处不起眼的小门发现了一条暗道,走进去后七弯八饶,最后通向了一条河,那河上画舫遍布,因着是白日,画舫未亮灯,京畿卫进去一看,全是正在休息的妓子,还真有不少绿眼睛的南羌人!
    帝姬盛怒之下尚存清醒,立刻要求大理寺查明这些人从哪来的,怎么会出现在上京,竟然还被用作这种生意。
    “所以,是你和帝姬商量好的?”
    宣峋与也听闻了这件事,本在和游照仪闲谈,谁知对方告诉了他鲜为人知的另一层事。
    见游照仪点点头,他狐疑的问:“不应该吧,那客人喝得再醉也不至于嘴上这么没把门,轻而易举就说出来了?”
    游照仪笑了笑,说:“那个客人也是我们的人。”
    这事是游照仪、周星潭、宋品之三人商量好的,后又找了宣芷与,有她帝姬身份作保,才有可能把这件案子闹大,不至于又湮灭无痕。
    半个月前,去洛邑查案的宋品之回到上京,第一件事却不是述职,而是再次寻了周星潭和游照仪,把查出的案件和他们一并说了。
    曾经流云声背靠皇亲国戚的传闻兜兜转转,竟落到了当今太子的府邸之中。
    ……
    南羌是宣懿十四年灭国的。
    在与中衢僵持了近十年后,最终还是被先圣宣懿皇帝带兵攻破都城,南羌皇族被杀了个干净,南羌十二旗也被改成了容、蜓二州,归入中衢版图。
    一开始,因为两国数年征伐,南羌又战败,中衢百姓对于南羌人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尤其是中衢的军队入驻容、蜓二州之时,其中被打压、为奴为妓的大多是南羌人,以至于南羌的百姓生活一度水深火热。
    先帝将其灭国后就班师回朝,久居上京,自然一开始也不知道这件事,直到当时与容州接壤的冶州发生蝗灾,还是宣威将军的宋凭玄领命赈灾,发现冶州城县中竟有不少南羌人为奴为侍,且很多都是遍体鳞伤。
    她心下不忍,赈灾结束后便回去和先帝呈报了此事,先帝大怒,亲自到容、蜓二州查办,发现那些南羌人入了中衢后寸步难行,自戕自毁者无数。
    之后先帝便下了铁令,容、蜓二州内的南羌人俱为良民,除非原为贱籍,否则不得随意奴役,需得文书齐全,此外还将容、蜓二州的徭役赋税全部减去了好几成,又派了几个心腹大臣前去管辖,二州的境况这才好了起来,逐渐的南羌人也渐渐归顺。
    可以说,在先帝的政令之下,南羌人在中衢是比较受保护的,如今竟有这么大南羌人在没有文书的情况下被带到了中衢都城为妓,实在是骇人听闻。
    是以三年前阿满被带出流云声后,宋品之就秘密的查探起了这个案子,就连半年前去洛邑,用的也是告假探亲的理由,她的上司大理寺少卿也帮她一起掩护,这才彻底翻出了这件大案。
    第43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2)
    就算是自小生在容、蜓二州的人, 也多少会说几句南羌语,虽然国家灭亡,归顺它国, 但心中总是留有几份愁思, 想把一点语言、文字流传下去,不至于让故国湮灭无痕。
    但阿满不会说。
    阿满从小学的就是中衢官话。
    他从有记忆以来,就生活在一个黑沉沉的小楼里,楼里的窗户永远用铁栅栏封着, 能看见的只有同一个视角和形状的天空, 楼里的门也从未开过。
    十岁之前,阿满是不被允许上二楼的,而是住在地下,从一楼最深处的一个小门下去, 七弯八饶,就会有一个暗沉沉的通道,只有几盏灯亮着, 两边是无数个一模一样的房间,一个房间住三个人, 只有床和一张桌子。
    那里都是和他一样的小孩。
    之所以会觉得一样,是因为那个送饭的男人和他们不一样, 那个男人眼睛是黑色的, 鼻梁也不高, 头发也不是卷曲的, 这时候,他才有“一样”和“不一样”的概念。
    有个黑色眼睛的男人会定时给他们送饭, 一天三次,次次不落, 但从来不会和他们多说一句话,最多也只会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眼神看着他。
    好几年后,阿满来到上京,见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最常见的就是这种眼神。
    他渐渐的明白过来,那是一种怜悯的眼神,但不是对人,更多的时候,是对着待宰的羔羊、鞋底的蝼蚁、肩上的拂尘,谁都能轻而易举的决定他们的命运。
    他们从不见生人,每个月会有一个也是黑眼睛的女人来教他们认字。
    说是认字,但认的也不多,只要求他们能说会念,他们无聊的时候,就用水在桌子上写那些看过的字,或是盯着那个小小窗外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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