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人生他从未像今天这般畅快,昔日这位堂兄一直是矗立于身前的高山,如今他才陡然发现,原来堂兄同样可以是蝼蚁一只。
高山与蝼蚁,草芥与人杰,皆是相对,从无绝对。
氏族的荣光,又怎及加诸我一人身上的光荣,氏族的兴衰荣辱,与我又有何相干?他走近几步,这次换他逼视沈续,没有半分背叛的愧疚,堂哥,像你这样生来就金尊玉贵,天赋异禀的嫡支,又怎么能体会我的感受?我,连同其他许许多多的普通人,都想获得力量,都不甘心一辈子隐居幕后,甘心为他人的丰功伟绩添砖加瓦。
出人意料地沈续没有发火,更没有动手,指着慕羽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小羽,你果然最像你父亲。不,你比他还狠,走一步便可断人十步,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他更多的视线聚焦在了她腰间那块几近碎裂的玉佩上,但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声,你是个什么东西,玉佩破碎,你会被天....
他没能再说出话,被一股无形力量直接钉在了墙上。慕羽拍了拍手,吩咐沈仪:外面的人什么样,就把他变成什么样。
沈仪手抖了抖。走上前的脚步顿了顿。
一闪而逝的迟疑被慕羽看在眼里,她没有催促,依然笑望着他:不敢吗?
如果之前还有点心思,经过这一番折腾至少现在也消得差不多了。他徒手一划,伴随着细微得比拉链摩挲还要羸弱的声响,温热的血液便溅了满脸。
下意识舔了舔干涩的嘴角,一滴血珠落入了舌尖。
尝到了血,便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了。
在场众人连呼吸都不敢加重。
虽是口不能言,沈续却始终不见求饶之色。他紧咬牙关,咬得嘴边都见了血,照旧一言不发。就在所有人皆以为他不能再说出一句话时,他不知以什么方式打破了禁制,对着沈仪大吼,说的却并非指责之语:告,告诉栖桐,栖桐,栖桐....
一声尖锐惨叫压过了破碎的低语。沈仪面无表情地拂落了一滴落于衣服上,与血混合在一起的热泪,淡然完成了最后一笔。
慕羽像是没听见最后那声嘶吼一样:收拾干净,挂出去,她拂了拂裙子,像是那上面也沾染了血腥似的,沈栖桐死守极北,冥顽不灵,沈氏今日谋逆不敬,当诛。由你暂代沈续位置,原应职务从心腹中选出。
她不会过度插手。沈仪应当明白,今日他能背叛家族,明天便同样有人可以背叛他。有莫测神秘的神灵压制,人与人间便不可能有高度的忠诚与凝合。
氏族的时代,曾经的辉煌都该过去了,她瞥了一眼只能细碎呜咽的沈续,面向其余人,既是和风细雨的安抚,又是不动声色的警告,诸位要学会向前看。
过去还敢和沈续呛声的周家当家人反倒是第一个表态的,将要都快弯到地上去,不见氏族半分风骨:自然自然。我们绝不会同沈氏一样忤逆。
慕羽不耐烦继续听他无意义的趋奉,挥了挥手,沈仪默默清理干净血迹,拖着沈续径直朝门外走去,看这架势他们今天只成了杀鸡儆猴里面的那个猴,他们自然不愿留在这,忙不迭跟随沈仪走了出去。
独剩她站在窗前遥望满城血色。
天早就黑了下来,一盏盏路灯亮起,橘黄的光亮一碰上血腥便被同化,投下一片红色光晕。俯瞰下去,整座城像是被笼罩在了飘忽血雾中。
血还在滴滴答答,一声又一声,在死寂街道上摧人心弦。
三年前在她眼底歌舞升平的都城,虽长有暗疮却依然繁华瑰丽的故土,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她找不到三年前流逝而过的惋惜了。梦境美好,象征的不过是软弱,只有现实才是她真正立足之地。可现实空荡,终究不及梦境多彩。
好在处于现实梦境之间的结点从未改变。
有人陪她。
汤姆里德尔同她一起见证着血色逐渐侵染全程,看久了街道上流淌的血液不像是血,倒像是孩童作画时不小心倾倒的颜料,一缕一缕无意间描摹出了城市形态。他从不过多注意东方之事,只是时时确保事情不会脱离控制。就算涉及权力,两人也会小心翼翼为彼此留出间距。
她秉持着惯有的风格,处理得极好,好到他习以为常地几乎快要忘记自今天开始东方将彻底落入手中。
三年前也是一样,与她一起站立于山丘之上时,对秘密生起的探索之心远超过了对永生权力的渴求。
沈仪背叛宗族,当众对堂兄施加酷刑,你逼得他没有退路,再多心思也难成事,他自己都难发现言语中充斥着骄傲,自然而然地拉过她的手,却向着腰间那块玉佩探寻,不动声色地准备探寻秘密,东方不再有像样的阻碍....
他一直在好奇玉佩。慕羽对他的一举一动再是熟悉不过,不需摄神取念,大多想法仅靠直觉便能无所遁形。若是往常她会迂回地牵引话题,她总热衷于和他玩这样的游戏。然而今天太反常了。
她需要什么填补如潮水般一股股涌上来的空落,更不愿意他将精力放在玉佩上。
至少现在不是时候。
疯子,疯子,何必呢?借着交握的手她轻轻一拉便吻了上去,迟早我会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