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这座地下神殿就算与教廷圣堂相比也毫不逊色。
只是作为神殿约定俗成的必备装饰,这里唯一的神像却是半损的,它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大块似得,自胸部开始向上只剩依稀的单薄轮廓,就连性别都无法分辨,更别说本就无脸的面部了。
那表层剥落的白色染料带着陈年累积的裂痕,与整洁光亮的纯黑大理石地板不同,神像整体都蒙着一层灰烬般的雾,就连破损的胸部往上都是看不清晰的。
“即使看见神像,你也还要保持沉默吗?”
费诺终于将有夜放下,他提着披风领口的装饰穗替有夜将凌乱的披风拢好,微垂眼睫,指尖微颤。
“我以为你会责备我的,大人。”
先前那些怒气似乎早在有夜执拗的谎言下化为悲凉,现下的费诺连语气都是小心翼翼的。
“我故意没有修缮你的神像,也不知道该如何修缮。”
“什…你到底在说什么?”
惊于费诺难得的软弱,有夜神色僵硬地又侧首去望那座半损的神像。
什么意思?大人?
费诺这是把她误认作成…月神了?
怎么会!上周目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剧情,而且费诺也不是那种会搞错自身信仰对象的傻瓜角色啊!
“我从原初教典上察觉到了我的魔素残留,也从你身上感知到了陈旧的从属契约。”(1)
那双低垂着的血色竖瞳仿佛也同半损神像一起沾染了些许湿雾,本就没有丝毫棱角的脸庞此刻更是晕着模糊而压抑的悲凉氛围。
他踩着有些颤抖的步子上前,缓缓褪去手套,向她近乎祈求地递出冰凉的手掌。
“就因为那时我判断失误…我瞒着你杀了魔界的王太子,引得魔界彻底向帝国开战,你就可以不认与我们血族之间的从属契约,哪怕再度现世,也要装作不认识我么?”(2)
费诺又骤然捏起递出的手掌,紧紧握拳后苦笑着收回。
“阿尔忒弥斯,你未免太过冷漠,以前是…现在也是。”
有夜发觉费诺十分不对劲,像是立于悬崖上摇摇欲坠的旅人,在漫长旅途下情感淹过临界值,趋于奔溃,也许只消一阵风,哪怕只是微弱的清风,都能轻易将他推入深渊。
而他的信仰,【月神阿尔忒弥斯】便是那阵无情的微风。
只是有夜不理解费诺为何会将她错认为月神。
他凭借的依据不过就是教典里的魔素残留罢了,毕竟与月神的从属契约很大可能是保留在她体内的月神神格上的……诶?那为什么上周目他没有对此表示任何疑问,反倒是这周目才第一次说出口?
而且魔素残留?
上周目她不过是给费诺看了眼教典,那时沾染上的魔素就能保持如此之久么?(3)
“我…不记得了。”
不管如何,现在的费诺都很奇怪,先前令人通体发寒的暴怒能直接串联到现下苦闷晦涩的悲凉,正是他此刻精神极其不稳定的象征。
可即便有夜想要据实相告,但话一出口仍不可抑制地拐了个弯。
“对不起,我的确说谎了。我是认识你,但那并非源自月神的记忆。我、我在世诞祭前夕做过一个预知梦,梦里被捉来西部的是我,一直到晚宴结束都是我们在合作,所以我才会知道你的名字。我装作不认识你,是因为我对逃避命运,害得圣子被绑的自己感到羞愧。”
“…不记得了?”
只是费诺听后反而无声地笑了起来,他咽下更多质问,抬眼望向半损的月神神像。
其实自万年前月神殒落后,费诺就鲜少这般外露情绪了。
是他昔日的冲动造就了今日的局面,所以他花费漫长时光将自己变成了精于打算,冷血无情的血族亲王。他的时间随着信仰丧失而一同静止,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思想变成众人口中的保守与古板。
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放弃为月神再度降世进行准备。
费诺本以为他所做一切并非白费,眼前这带着一身月色的少女便是最好的证明。
但再度获得生命的阿尔忒弥斯却用一双尽是逃避与躲闪的眼看他,用柔软却冷漠的唇吐出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
她不该不记得的,他自晚宴上的第一眼就已察觉,她身上的神格已经完美融入灵魂,契合得与月神形代的原初教典严丝合缝。一度随着月神陨落而失效的从属契约也再次生效,伴着他本人的魔素提示他俯首,命令他臣服。
可即便是在这地下神殿的神像前,阿尔忒弥斯也还依旧说着剐心剔魂的冰冷谎言,一如既往地决绝推开忠实的信徒。
“…那便请圣女依言修复这座神像吧。”
费诺忽地向后仰颈,抬手盖住双眼,用唇边的獠牙发泄似地狠狠咬破嘴唇。
稠红血液于下颌划出淫·靡红线的同时就被拭去,向来自持的亲王似乎是终于调整好了情绪,用手杖重重敲击地面。
“尽管从属依旧,但主人的长期不在,竟会…令我忘了尊卑。”
他缓缓俯下头颅,执握手杖的手臂反折身后,第一次在有夜面前折下膝盖,在破损的月神神像面前虔诚祈跪。
空气中那些极细小的尘埃在烛光照耀下变成发光的漂浮微粒,随着照明用的折射光聚拢成浅淡的光束,径直打在那双有夜看不清晰的血色竖瞳之上。他静静地俯首跪在那处,一言不发,好似一尊神殿常有的,伴生神明的石雕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