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功清声道,“不近人情是不近你们的人情。秉公执法,与世故不容,是我不想容。人,我审,或者,我看你审。”
“大胆!你!”县丞再次放下杯子,重重的。
徐有功一举手,吓得他又抓住杯子放好,“我我……我年纪大了,我……不是故意……你,你审!我看!”
县丞的话没说完,咬牙切齿气的头发昏。
他该死得让一个小子拿捏了,传出去脸往哪搁。
徐有功抱拳,仍一派声色平静:“那下官先替无辜之人,谢过大人。”
县丞老脸胀红,抓紧瓷杯,恼羞成怒,“无不无辜,你说了可不算!徐有功!天子佛圣之事是首要!真是……区区八品……管得着,犯得着吗!”最后一句他是压低了说的,并非前辈对晚辈难得的善心,单纯不想被牵连。
徐有功此时却不理了,转身看向小鬼少年,语气平平开始审查了。
“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低垂的眼眉落在小鬼嘴角的血,徐有功拿出手帕和药膏。
狠戾粗暴的青白鬼爪,也可静默耐心地轻擦。
小鬼略感不适,错开脸含糊道,“我无名无姓,无家可归。”嘴被打了,口舌不清的,又加一句:“你知凶犯不是我,面具还我,让我走,我保证,以后不在汝川边住就是。”
鬼面就在不远处审桌边。
徐有功扫了一眼,拿来。
县丞又想阻拦,“这可是物证!徐有功你……”
青筋血管的面具还是被拿了,徐有功贴着嗅了嗅,“木、竹等材料所制,是几年前长安鬼市流行的。”回头看小鬼:“你从长安来?”
县丞睁大眼惊呼:“长安!那不就是……他他他,绝对是凶手!”
县丞直接给下面的人眼神。
可惜下面人不理解,他只能跺脚:“蠢材,快!告诉县令!这是长安来的!”
徐有功眼神晦暗扫了扫,“县丞大人,陛下也在长安,也要去抓么。”
县丞一句:“徐有功!你——慎言!”
徐有功不理他,继续看小鬼的伤。
肉眼可见的药很管用,小鬼少年也感觉到诧异,舔了舔嘴角后,眼神有些变化,道:“我是从长安来,可我三年前就来了,我也不是凶手……他们几个都见过我……赶过我……”
“一派胡言!徐有功,你可别给他骗了,来啊,直接上刑!看他嘴硬到几时!速速把长安猫妖是如何用方术骗人交待出来!”
县丞说得还算正常,可心早已慌乱,一旦这案子跟长安扯上关系,就说不清楚了。
“还等什么!”
县丞看着左右衙差,丢下木签。
左右衙差一动不敢动,朝着县丞方向疯狂甩徐有功的眼色。
徐有功浓眉冷竖,也盯着他,“还没审大人就要屈打成招?”
“哎呀!徐有功,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只有一张人皮,还被画成……这,长什么样的死者你都不知道,更别提你去找死者……查不出!可若扯上长安宫里,你别你说八品,一品大员也是说没就没!你怎么就不懂呢!”
县丞急得直跺脚,“你一家撇清,我可还有妻儿老小呢!”
徐有功却不管,回首,一转刻薄暴戾神色,可对孩子,他的神态清平,语气和缓:“你好声说,我会放你。告诉我,昨夜,可曾听到动静?任何风吹草动,都据实说来。”
少年沉思后,却答非所问道:“我真会算,有种人皮比例像数,或能助你找到死者。”
烛火照下,饶是徐有功也愣了刹那,片刻才一字一顿说:“你会算比例相?”
比例相,北朝风靡过,以张僧繇的凹凸画为代表,以画佛,道,神等神相画系为主,原理是根据数理学尺寸,进行一比一或者等比例画,所绘画作,逼近真人。
近年,佛教兴盛,多国画师前来,又风靡起比例画,徐有功见过几次,远比官府的简略画像逼真得多。
然精通擅数者多在国政机关担任要职!
谁人愿给死人说话,作画?
“你究竟什么身份。”
徐有功神色暗下来,从对孩子的心软变狐疑。
少年不管他神色,报出一堆理数工具,“我要尺,新莽铜卡尺,游标卡尺,算筹和刻干支表的牛骨,还有钉子绳子,炭笔等。能找到的,都找来。”
详细至此的尺具,听得徐有功目光愈发幽深,“给他找。”
后侧县丞从刚才的跳脚也变成了一脸狐疑,因为他也见过比例相,可是——
“徐有功,你信这种黄口小儿?”
徐有功站直身子,眉目间恢复清冷之色,“总要试试。”
县丞注视少年,却也想到什么,一挥手——
所要物什,就去从县衙审计借。
不过,那些物什县丞记不住,由徐有功执笔写下,方才酷吏拿了前往审计处寻。
少年在他落笔时,一直盯着面具,趁所有人不备,伸手捏了捏。
徐有功看见,把面具拿起,放桌下道,“破案后还你。”再看一边直揉太阳穴的县丞,“我带他去陈尸所等着。”
县丞无话。
徐有功带少年出去。
身形挺括,一如来时,平淡走出死牢。
县丞亦前往县令处报信。
而等所有人离去后,狱所桌下,露出的半截鬼面正在空气中,缓缓消融,最后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