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龇牙咧嘴的指着不远处的伤兵,“那现在呢?”
郭朴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昨日、今日,淮阳王命骑兵以数百骑轮番出击,已然十余战,几乎每战都遇上突厥骑兵。”
李善愣了会儿,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巴掌,说人家朱八是乌鸦嘴,其实自己才是乌鸦嘴!
他只不过是根据史书推测,最终是太子李建成平定刘黑闼,拼凑了些理由让李德武攀附东宫而已。
现在看来,淮阳王李道玄三战三胜,显然比起去年,刘黑闼实力下降了很多。
在这种情况下,最终是李建成亲征,只可能是突厥兵影响了战局。
只是不知道,之前突厥兵未参战,是刘黑闼刻意为之,还是其不愿突厥兵劫掠乡梓。
但无论如何,李善可以确定一件事,接下来李道玄这一战,必败。
第九十章 伤兵营
冀州下博城外大营。
虽然身材矮小,虽然已然年迈,但大步而来的史万宝在军中的威望并不低,特别是在河北道唐军。
史万宝早年因迎李渊入关中,爵封原国公,虽然唐初国公多了去,但史万宝是很特殊的。
因为史万宝是原州高平人氏,以祖籍洲名封爵,显示出圣人李渊对其的宠幸,这其中也包括了李渊在前朝和史万岁的交情。
这也是史万宝的底气所在,李道玄虽说是宗室子弟,但并不得李渊重视,以其出任河北道行军总管,一方面源于宗室子弟,另一方面主要是李世民的举荐。
武德元年,史万宝随太子、秦王攻洛阳,无功而返,也就是那次他投入了东宫麾下。
武德四年,秦王两战抵定天下,圣人召其回京,河北窦建德残部决意降唐,最早率唐军接收河北道的就是史万宝。
自那之后,史万宝再也没有离开过河北道,从刑洲总管到河北道行军副总管,他成为了东宫安插在河北道最深的一颗钉子。
每个将领无论是作战策略、行事风格、抚养军士都有自己特点,淮阳王李道玄学的是李世民,讲究身先士卒,而史万宝学的是东宫,讲究恩养军士。
此时此刻,刚刚回营的史万宝来不及歇息,第一时间前往设在大营后方的伤兵营地。
“咦。”还没进门,史万宝就诧异的停下脚步。
史万宝祖上以军功起家,其父其兄都纵横沙场,他年少时也不缺战阵经历,后又聚拢盗匪起兵,对军中伤兵这一块并不陌生。
但眼前所见,似乎和他的记忆完全不同……史万宝启步进门,左顾右盼,有序的营帐布置,正在活动身体的伤兵,似乎也没有太多的诧异。
史万宝再次停下脚步,皱眉想了会儿,视线落在路旁行礼的几个士卒脸上,突然恍然大悟。
以往的伤兵营地尽皆死气沉沉,这是难以避免的,上阵杀敌,若是战死还算一了百了,但如若被送回伤兵营……
而史万宝放眼望去,虽无欢声笑语,但也不见死气沉沉,似乎蕴藏着即将迸发的生机。
一路往里走去,史万宝挑了两个营帐进去看了看,床榻或者门板上,躺着的伤兵们正互相开着玩笑。
一名伤兵半靠着床榻,左腿被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有些有气无力,但侧头见到史万宝,一个激灵直起身子,“史将军……”
史万宝笑着指了指伤兵的左腿,“这是……”
“昨日出战,被突厥狗砍了两刀……”
负责伤兵营的偏将匆匆赶来,低声说:“昨日送回来血流如注,昏眩不行,但以为救不下,李先生真是好手段,出手止血,包扎精细,今日晨间就醒了。”
“李先生?”
“是淮阳王安排的。”偏将解释道:“虽然年少,但极擅医术,不过三五天……”
史万宝脸略略有些发黑,只点点头转身出了营帐,“怎地都看不到血迹?”
这是他刚刚发现的,别说营帐内,就是外面都看不到什么血迹,地上似乎是用细砂铺过。
“都洗去了,染血的布匹也都送去城内洗涤。”
“刚送来的本帅亲兵呢?”
偏将指了指南边,“但凡送来的伤兵,都是先送到那……”
史万宝大步走去,通过一处简易设置的木闸,遍地都是血迹,有随军民夫端着装满或血水或清水的木盆来回奔走,营帐内传来凄厉的惨叫。
“蠢!”
“拿块布堵着他的嘴!”
“万一咬掉舌头怎么办?”
史万宝掀开营帐瞄了眼,拼起来的桌案上躺着个伤兵,三个大汉六只手牢牢的将其摁住,脸上带着奇形怪状玩意的李善正手抄一柄匕首,慢条斯理的落在伤兵小腹上。
血腥味太浓了,饶是史万宝久历战阵也有些不自在,他踮起脚尖看了眼,身子不禁晃了晃。
“古闻神医能开膛破腹,活死人医白骨。”一旁的偏将啧啧道:“这位李先生手段也不差,昨日就见识过了,居然真的救回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史万宝还没琢磨出味儿,那边李善已经完工了……没办法,虽然手术器械不趁手,但太多的手法没法用。
“还有几个?”
“刚刚送来三个。”
李善心无旁骛,压根就没发现门口的史万宝,走到一旁查看。
刚刚入伤兵营几天,李善指挥不动那些士卒,甚至连民夫都不太指挥得动,只能让跟来的随从打下手。
此次随军征伐河北,一路上李善也特地将一些常见的止血、治疗骨折的急救措施授给随从。
所以伤兵送来,首先是接受李善身边随从的止血等急救,之后才送到这儿来,由李善处置。
第一个是肩部中箭,右手三根手指被削断。
第二个是左腿被砍断。
第三个是腰腹被戳了一枪,血肉模糊。
李善一一查验,指挥人将第一个和第二个伤兵抬上桌案,而伤势最重的第三个伤兵置之不理。
“先救他!”
门口传来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史万宝大步走进来,却没去看李善的神色……海拔差的有点多,他不太想仰着头。
周围随从和几个民夫都怔住了,而李善低着头,都没看史万宝一眼,平静的说:“不用换。”
“好大的胆子!”一旁的亲卫厉声喝道:“军中抗令,当……”
狠话还没放完,马嘶声在营帐外突然响起,片刻后脸上带着血迹的李道玄大步入内,“快,块抬进来!”
三两个亲卫手忙脚乱的将一个伤员抬进,这人也看不清是哪儿受了伤,但浑身上下都是血,堪称血人。
“朱八,你去。”
李善手上不停,嘴上指挥,片刻间就将之前两个伤员处置完毕。
第一个伤员是肩部中箭,清创包扎好就完了,而第二个腿都被砍断了,虽然已经止血,但李善也没有更多的手段。
“水。”李善洗了洗手,走过去看了几眼,拨开朱八亲自止血,还在喷涌的血液很快停了下来。
“抬上去。”李善抄起匕首做了个简单的手术,肋部被刺穿,比腹部、胸膛刺穿稍微好点,运气好能活下来。
两刻钟后,李善疲惫的坐下,“三日内苏醒,十日内不死,或许能活。”
李道玄倒没什么沮丧的神色,只点点头,“辛苦了。”
一直站在一旁的史万宝终于忍不住了,指着腰腹被戳了一枪的亲卫,“李善,你……”
“活不了。”李善干脆利索的说:“没必要。”
冷漠而淡然的口吻让史万宝先是一怔,然后大怒,死死盯了眼李善突然转身离去。
李善也没解释什么,立场不同,解释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在史万宝看来,终归是李道玄的亲卫说不定能活,而他自己的亲卫因为李善不肯出手而死了。
第九十一章 难胜?当败?
虽未入夜,但夕阳已然隐入群山之间,只留下淡淡余晖,不大的营帐内,李道玄和李善两人相对而坐。
看李善脸上颇有忧色,李道玄笑道:“此事有某在,他史万宝翻不起什么浪来,放心就是。”
今日李道玄又率骑兵去作死,斩首百余骑,送亲卫来伤兵营,正好给李善撑腰。
李善有些无语,他只是遵循职业习惯而已,都是伤兵,是去救伤势轻的,还是去就基本已经没救了的,对于医生来说,这是个简单的选择题。
从京城带来的提纯白酒,经过实验,的确有一定的消毒作用,有限的医疗资源应该用在应该用的目标上,救更多的人,这是基本原则。
在这个时代,伤兵营从来不是一支军队的正式组成,就像粮草辎重往往是由地方负责一样。
一旦战阵受伤,如若是军中将校,还能延请大夫,如若是普通士卒,用药都是奢求,顶多是民夫略微照料。
所以,伤兵营的地点往往是在随军民夫驻地旁边。
而李善虽然只负责了六七天,但他的所作所为,是李道玄亲眼目睹的,伤兵营消除了死气沉沉的气氛,对军心士气都起到了正面作用。
而这六七天的时间,李善和李道玄的关系也拉近了很多,特别是李道玄那日听李善讲述拜见秦王妃一事后……呃,以及听李善仔细叙述了尉迟宝琳如何被击晕之后。
“当年圣人北去,太原府只留下二哥二嫂,若不是二嫂照料……”
李善默不作声,听着李道玄的嘀咕,这位淮阳王看起来温文儒雅,上阵时勇武过人,没想到却是个话痨。
从秦王妃说到秦王,从洛水大战说到虎牢关,从天策府说到陕东道大行台……李善低头看了眼,桌上的酒盏里的确是清水,不是白酒啊。
不过耐心听了这么多,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李善由此知道了很多秘闻……至少放在后世论坛上绝对是秘闻。
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来往是要讲缘分的,李善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平辈交往的众人中,有不打不相识的秦王府子弟,有同病相怜的王仁表,有一见如故的李楷。
但论感觉,还是和李道玄最谈得来。
原因很简单,李道玄所说的那些所谓秘闻,基本都是八卦。
而李善……前世今生都对这些八卦有着极为浓厚的兴趣。
比如秦王妃曾经替丈夫求弘农杨氏女为侧王妃,可惜人家弘农杨氏不肯,但第二年就许给了齐王为王妃。
噢噢噢,李善立即联想到那件事了……难怪了!
后世曾有人替李二强行洗地,强纳弟妹,那是为了稳固弘农杨氏……真够扯淡的,难道五姓七家的太原王氏就那么没排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