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的房遗直也在想这首《春江花月夜》,不过他是昨夜知晓的,父亲房玄龄难得的在书房中未处理公务,而是长时间赏玩这首诗。
本为陈后主所制的艳曲,却脱胎换骨,宛然一新,更引人深思,从春、江、花、月、夜五字展开,散落无形,有缘聚之,令人神往。
“如此佳作,令人钦服,今日放榜,名扬天下指日可待,不知可有新作?”
尖锐的声音响起,李善转头看去,是一位相貌堂堂的青年,身后的李楷附耳低声说:“清河崔。”
这是李善最不想看到的局面之一,为什么之前他不肯以诗才扬名,就是怕碰到类似的事……不说什么清河崔这等仇家了,说不定李德武都会出幺蛾子呢!
但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呃,应该是被逼着走上这条路,李善自然是要做些准备的……不过今日这是小事,很容易解决。
李善最怕的是……万一碰到什么诗会,命题作文都算是运气,定个韵脚,那真是叫天天不应了!
“在下无捷才。”李善扬声道:“不过倒是有首旧诗,倒是合用。”
李义琰朗声道:“还请怀仁吟来。”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有人点头,有人沉思,也有人微微摇头……对比起那首《春江花月夜》,这首就普通多了。
只李楷、王仁表心有戚戚,科举上榜,是李善前年就定下的入仕之途,所谓的“昔日龌龊”隐隐指向了被父亲抛弃的经历。
实话实说,李善这首诗在这时候算不上佳作。
所谓诗以言志,能被传颂被公认的佳作必然能勾动心绪,而初唐科举,还没有中晚唐那么高的地位,中了进士,也不会想孟郊那般欣喜若狂。
那位清河崔氏子弟嗤笑道:“一日看尽长安花,如今初春,寒意依旧,何来盛景?”
李善团团做了个揖,笑道:“一日看尽长安花,长安难道只有花圃盛放?”
“诸位,兵发平康坊去也!”
场面寂静了一瞬,随后是哄然大笑声……的确,整个长安城,还有比平康坊更娇艳的鲜花吗?
“此为旧诗……当日怀仁写下此诗,意欲何为?”卢承基大笑道:“不意亦为同道中人!”
“正所谓老马识途,今日就请子构兄代为引路,使在下览尽盛景!”
“必使怀仁流连忘返!”
众人出了皇城,兴致勃勃的往平康坊而去,其中主要是进士科的进士,以及李善的诸多好友。
九个进士去了七个,清河崔氏那位没去,孙伏伽也没去……李善记得这位在贞观年间出任过大理寺卿。
“此南曲最负盛名之处,”识途老马卢承基指着一处,“怀仁可赋诗一首,使乐者传唱……”
李善定睛看去,微微皱眉,好像有点眼熟啊。
下一刻,迎出来的中年妇人欣喜呼道:“不意再见李郎君!”
卢承基看了看李楷,再看看李昭德、李义琰、李迁,最后视线落在了李善脸上。
居然是熟客啊!
还口口声声要我引路?!
第二百四十八章 倒是巧了
北宋年间,柳三变名扬天下,人称“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后苏东坡的词作更是上至高官显贵,下至商贾平民,无不吟诵。
这种现象的出现,一方面是因为词便于传唱,由上而下,普及到社会各个阶层,另一方面也在于时代的变化。
事实上这种变化贯穿了整条历史长河,秦文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戏。
而在唐朝,一首诗想名声大噪,一般来说只有两个渠道,其一是得显贵力荐,最著名的就是白居易。
白居易初至长安,顾况拿起名气开玩笑,长安居,大不易。
之后那首“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顾况由此而叹,“居即易矣。”
白居易就是如此名声鹊起。
说到底,这套路……和李善为玉壶春打广告基本一回事。
而第二种渠道就是位于平康坊的教坊司……至少在长安,李善没发现平康坊之外还有青楼。
事实上,唐朝的教坊司,还真和后世不同,基本上是卖艺不卖身,人家玩的是艺术。
如果一首诗能在平康坊名声大噪,那必然能在长安,乃至关中名声大噪。
这也是李善主动提出来平康坊的原因……退缩只会让人怀疑,肆意才能使人忌惮。
但李善也没想到这么巧……哎,也是,青楼的老鸨,眼睛能不毒吗?记性能不好吗?
更巧的是,当李善顶着无数道狐疑、羡慕、古怪的视线走进去的时候,不大的厅内只有两位青年斜卧侧听,帘幕后乐声响起,有女扬声唱道:“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罢了罢了,自己当年装的比,那就得装到底,自己当年挖的坑……那也得跳啊。
但还没等李善开口,斜卧在榻上的一个青年猛地坐起,笑着招呼道:“德谋兄,子构兄……”
显然是世家子弟,两个青年和众人寒暄,相互见礼。
王仁表低声介绍:“河东柳氏子弟,柳奭柳子邵,另一位是其族叔柳亨柳嘉礼,前者二姐为王仁佑之妻。”
李善目光闪烁,玉壶春封门一事持续至今,虽然根源在于太子家令韦庆嗣,但最先递去帖子的却是王仁佑。
这时候,李楷正介绍到李善,笑道:“这位与两位应是初识,但想必久闻其名……”
话还没说完,柳奭仔细打量着李善,“李白?”
肯定是当年也在场的……李善嘴角动了动,难道你每天都待在平康坊?
小小年纪,不怕精尽人亡?
更何况,老鸨记性那么好就算了,你为什么记性也那么好?
“什么李白?”李义琰有些莫名其妙。
“李太白啊!”柳奭回头看了眼,“三叔,那日你也在呢。”
柳亨微微颔首,“三年前,君于此地一挥而就,名扬长安,坊间传唱不休。”
卢承基眼睛一亮,“嘉礼兄说的是适才那首?”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柳亨笑道:“三年来,足下再未现身……”
李善尴尬的看着李楷、李昭德、王仁表、房玄龄等人投来的幽怨眼神,“此事……此事……”
房遗直摇头道:“记得去年,怀仁便言,不善诗赋。”
“非也非也。”李楷面无表情的说:“怀仁乃言,略懂略懂。”
周围响起一片低低的哄笑声,这个典故适才在承天门大街上已经是人尽皆知。
王仁表忍笑对柳亨道:“此为李善李怀仁,进士科榜首,今日为其贺。”
“李怀仁?”
“李怀仁?!”
柳亨和柳奭异口同声,眼睛都瞪圆了。
王仁表突然想起,三年前听闻,王仁佑在平康坊被人抢了风头,当时柳家叔侄也在,不会就是李白……不,李善吧?
众多世家子弟听柳亨解释其中缘由,都不禁啼笑皆非,卢承基长叹道:“怀仁言某为识途老马,实是过谦了!”
“三年前便扬名平康坊,为何要假名虚托?”房遗直摇头道:“识途老马,当有新作,若不成,罚酒三杯!”
“不错,房兄此言甚是!”
众人坐定,李善苦笑道:“今日已有……”
“那不是旧诗吗?”一位青年笑道:“即可成诗,一挥而就……不然,来来来,拿酒盏来!”
李善摆手道:“若论捷才,何人能胜过思谊兄七叔……某吟诗非推敲不可。”
这位青年是杨思谊,弘农杨氏子弟,其祖为弘农杨氏观王房的始祖杨雄,其父为杨雄嫡长子杨恭仁,爵封观国公,任凉州总管,去岁击突厥有功。
杨思谊的七叔就是杨师道,圣人人日设宴,其顷刻之间立成数诗,被人赞有捷才。
李义琰皱眉问道:“怀仁,何为推敲?”
李善心里一个激灵,娘的好像这个典故还没问世,但他脸上神色不变,笑道:“此为岭南旧事,隐士吟诗,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或为僧敲月下门。”
“或敲或推……”李义琰点头道:“意为斟酌不定。”
好不容易糊弄过去,李善看着端来的三杯酒,摇头道:“无此捷才,只有旧诗……”
“那便先饮罚酒,后吟来一听。”
李善端起酒盏正要喝,却听见一位中年人笑道:“可惜此地只有三勒浆,若有玉壶春,三杯入腹,只怕已醉。”
侧头看了眼,李善有点奇怪,这个人不认识……一旁的杜荷介绍道:“此为某三叔。”
你的三叔,那就是杜如晦的弟弟了,李善笑着打了个招呼,三杯酒下肚,“还请诸位出题,若有旧诗,当吟之,若无,只能待在下推敲。”
“适才咏柳,实则咏春。”柳奭眼珠子转了转,“如今又逢初春时节,不如以此为题,咏柳咏春。”
众人一静,柳亨侧头看了眼侄儿,咏柳咏春,这个题目说起来简单,咏柳大都咏春,但实际很有难度。
柳奭呃了声,也有点后悔,李善对河东柳氏是有恩情的。
王仁表正要开口打个圆场,李善却笑道:“倒是巧了。”
“武德四年秋,某北上入京兆,次年春,结识德谋兄、孝卿兄,昭德。”李善起身走到书案边,提起笔,扬声道:“记得一日入长安寻孝卿兄,却路遇小雨,见坊间柳枝宛然如烟,时有所感,只得两句残诗,直到月余前才得补齐。”
不多时,帘幕后响起低低的惊叹声,琵琶声响,突急突缓,两轮方歇,伴着羯鼓低响,尺八吹奏,低哑的女声吐声唱道:“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第二百四十九章 窥破
黄昏时分,朱家沟李宅。
李楷、王仁表惭愧的致歉,朱氏面有不悦,但也没多说什么……儿子高中进士科榜首,平康坊吟诗而名扬长安,这是好事,但被灌得烂醉如泥,那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