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节


    这厮是真的不怕死啊!
    这厮真的是个疯子啊!
    如果说之前陷入阵中,死里求活,但刚刚脱险,却还要单骑冲阵,如何不是个疯子!
    颉利可汗咽了口唾沫,他发现唐军冲锋的方向正是冲着自己来的……不,他情不自禁的转头看了眼汗旗,这是第二面备用的汗旗了,旗杆是一根长长的树干赶制而成的。
    看王君昊已经加速赶上和李善平行,苏定方略略松了口气,打量了下距离,高呼道:“弩!”
    唐骑齐齐举弩,数百支弩箭冲天而起,将正准备往左右两侧移动避开唐军正面冲击的突厥兵射翻了一片。
    顺风而行,李善只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越来越响,双目赤红的他只盯着那面汗旗,顾集镇八日,死伤超过了九成,自己之前所率三百亲卫加上朱玮后来所率,同计七八百人。
    其中有朱家沟村民,有河东难民,有跟着自己从山东而返的士卒,有从军中脱身来投的勇士,还有苏定方当年带来的……
    死了多少人?
    李善并不清楚,也不愿意去算,但他知道死了很多人。
    跟自己最早的朱八丢了条胳膊,曾被自己救了一命的朱石头在最后冲阵路上落马不知生死,自己甚至不知道朱十六什么时候战死的……
    当年护送自己离开冀州的范老三战死在城头,起窑洞打制红砖的谭五、谭六兄弟双双中箭身亡……
    还有多少人活着?
    还有什么人已经死了?
    就连被代县势族送来充当亲卫的那批人也死了大半,李善清晰的记得,就在今日,身边亲卫中一个刘家子弟用突厥语高呼“颉利已毙”,脸上犹带着兴奋和激动,但下一刻就被一支冷箭取走了性命。
    眼见箭雨来临,李善微微低头,心里默默祈祷,他倒是不担心换了一副明光铠的自己,而是祈祷战马能顶过这一轮。
    近了,近了。
    眼角余光扫了扫,左侧的王君昊拼命催马,已经挺直身躯,两手持槊,双目圆瞪,右侧的张仲坚可能是因为建言后撤,面目狰狞可怖,隐隐更快一线。
    轰隆一声,王君昊、张仲坚一左一右杀入阵中,马槊横扫,利刃劈砍,突厥前阵一片骚乱。
    略略迟了一步的李善双手举槊,不管不顾射来的冷箭,高吼一声,只往面前几个突厥兵头上砸落。
    几乎就在身后精骑随之而来凿入突厥军中的同时,一声高呼在阵中响起。
    “大唐邯郸王在此,欲取孤头颅者,速来送死!”
    “大唐邯郸王在此,欲取孤头颅者,速来送死!”
    第六百三十九章 这是个狠人
    有道是,人的名,树的影。
    大唐邯郸郡王这个名字丢出去,在其他地方不好说,但在草原上绝对很响亮。
    如果说之前山东生擒欲谷设,还只是牛刀小试,之后赴任代州,搅动北地风云,斩郁射设,降苑君璋,已然名动草原。
    雁门大捷,第二次生擒欲谷设,让李善李怀仁这个名字在五原郡更上一层楼……当然了,真正让这个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是欲谷设的自杀,以及颉利可汗为子复仇大举南下。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让那些大人物以及各个部落的头领对李善这个名字熟悉的话,顾集镇八日夜攻防之间,那个血染城头,死战不退的青年郡王给所有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更别说就在今日,顾集镇寨堡外,这位撵着颉利可汗的屁股一路追杀,将一场本来对突厥还算占有优势的战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暴喝声中,郭朴率亲卫赶上护佑,但李善依旧奋勇向前,似乎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没有任何停顿,他已经越过了王君昊和张仲坚,以矛头的形状向前。
    后面的李楷急的大吼,镇定自若的苏定方也不禁额角有湿,但让人意外的是,随着李善的暴喝声,面前的突厥军中一阵骚乱,挡在李善面前的突厥骑兵纷纷向左右拨转马头。
    唐军没有后撤,也没有向左右两侧,而是以狂勇的姿态直取中军,简直和顾集镇寨堡外那一战一模一样,远处的颉利可汗的脸色……今日从头到尾,这位的脸色一变再变,反正从没什么好脸色。
    听见那厮犹自高呼大唐邯郸郡王在此,颉利可汗清晰的看见阵脚动摇,士气大沮,眼角余光间,似乎身侧的汗旗都在微微颤抖。
    “社尔!”
    “阿史那·社尔!”
    李善狂呼两声,趋马加速,坐骑却被地上的马尸绊倒,手持马槊的李善被甩的飞了出去,径直撞在一匹战马的侧面,将人马一起撞翻。
    王君昊、郭朴已经赶了上来,灰头土脸爬起来的李善不放开手中的马槊,拖着往前几步,劈头盖脸向着阿史那·社尔砸去。
    阿史那·社尔勉强挡了两下,又躲过王君昊快如闪电的马槊,但再也躲不开另一侧郭朴的长枪,不得已翻身落马以避。
    还没站稳,李善已经丢开马槊,合身扑了上去,他记得清清楚楚,朱八的胳膊就是为了护佑自己,被阿史那·社尔砍断的。
    两人在地上翻滚了几圈,一旁的突厥兵不敢放箭,更不敢纵马踩踏,而唐军更是如此,偌大的战场上,双方谨慎小心的绕开这一小块地方互相厮杀。
    一骑突然从侧面抢出,左手长刀横砍竖劈,杀出重围,右手持槊,只靠双腿控马。
    一声厉喝,马上的张仲坚双腿用力,坐骑猛地停下,前腿高悬,这位大汉右手马槊准确的命中将李善压在下面的阿史那·社尔的肩膀,微微用力一挑。
    李善翻身而起,顺势右手的手肘狠狠击在阿史那·社尔的太阳穴处。
    当李善从地上爬起,在郭朴的护佑下爬上马背,而阿史那·社尔倒在地上死活不知的时候,四周的突厥兵齐齐一声高呼,向北逃去。
    颉利可汗面无表情的站在汗旗下观望战局,他心里清楚,看似唐军冲阵犀利,但实际上效果很难评价,只要自己身前的数千兵力能挡得住,就算挡不住也能拖延时间……左右两侧分出去的各两千骑兵已经完全截断了唐军的退路。
    要么唐军透阵而出,要么被这数千突厥兵死死困于阵中。
    如此大战,号角连连,汗旗已立,又遣派侍卫斥候往各处,聚集的兵力应该越来越多,颉利可汗环顾左右,不意外的看见右侧南方又有数百突厥兵疾驰而来。
    但下一刻,颉利可汗瞳孔微缩,那数百骑兵好像不是来援的,而是来求援的,渐渐响起的马蹄声,地平线出现的黑线……
    该死的……颉利可汗只恨唐军追击如此之快,没有给自己太多的时间,如果知道是李善决意第一时间追击,只怕又要多恨三分。
    但颉利可汗没有放弃,遣派侍卫调兵,准备分兵两千往南……但侍卫还没来得及出发呢,苍凉的号角声再次响起,正面战场上,准确来说是已经截断唐军后路的突厥军的后方,千余唐骑正在高速冲锋。
    张宝相、薛万彻所率的后军,以及刘世让、薛万均所率的左路军几乎同时赶到。
    想都不用想,接下来肯定是一场一边倒的战事,数千突厥兵围住了千余唐骑,但在苏定方、张仲坚、李善的率领下,至今还在向汗旗方向进击,虽然速度减慢,虽然伤亡渐多,但一直没有停下。
    数千突厥连这千余唐骑都困不死,屁股后面却被全副武装的唐骑狠狠捅了一刀,南侧的刘世让、薛万均更是围魏救赵,没有杀入阵中,而是绕行径直杀向了颉利可汗……准确的说,是杀向了汗旗处。
    顾集镇一战,所有将校都知道颉利可汗是如何被狼狈追杀的。
    颉利可汗面如土色,没法打下去了,内有苏定方、李善瞄着汗旗进击,外有刘世让、薛万彻席卷而来,驱散拦路突厥,径直杀往汗旗,后面的张宝相、薛万均已然骑兵破阵而入。
    虽然还有数千骑兵在手,但颉利可汗不可避免一个事实,左右两翼的兵力合围断唐军后路,导致两侧空虚……换句话说,再不跑路要来不及了!
    于是,不管是不是迫不得已,不管是不是自私自利,颉利可汗抛弃了阵中还在搏杀的数千属下,开始了今日第二次逃亡。
    薛万彻率兵向北追去,刘世让率兵转回,绕出一个弧度,杀入突厥阵中。
    “颉利北逃,颉利北逃!”
    骚乱不可避免的出现,本就已经不稳的突厥大军登时崩盘,这一次不是溃散,而是溃败,真真正正的惨败。
    大批大批的突厥兵被逼的弃马弃械跪在地上,逃亡的突厥兵已经不成队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甚至还有向东逃窜的。
    夕阳投下最后一丝光阴,如血的战场上,李善疲惫的靠着什么瘫坐在地上,身上的明光铠上又插着十几支长箭,看上去像个刺猬似的。
    适才在乱战之中落马瘸了一只脚的李楷缓缓走近,手里揪着一面旗帜,这是今日缴获的第三面汗旗了。
    “怀仁?”
    李善没有吭声,片刻后李楷才发现好友已经沉沉睡去,一整日的搏杀,让李善耗尽了身上最后一丝力量。
    李楷沉默着在心里想,怀仁实在够狠。
    如此不依不饶的血腥追杀,如此不管不顾的犀利破阵,狠的让颉利可汗不得不两次逃亡。
    但如此搏杀,冲阵时的奋勇当先,怀仁对自己也足够狠。
    不得不说,李善的军事能力不好说,但今日一战,让诸将都认知了一个崭新的邯郸王。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狠人。
    第六百四十章 这一夜
    躺在床上的李善睁开双眼,视线之内,是破了一个洞的屋顶,屋顶外是闪烁着无数星辰的夜空,月光透过破洞斜斜的照在墙壁上,让李善清晰的看见靠在那儿的马槊。
    只是随意擦了擦,槊尖上还带着几丝紫黑色的血迹,实在无法入睡的李善开始计算今日自己到底杀了几个……噢噢,肯定过了十二点了,应该是昨日。
    但算来算去也算不清楚,事实上,谁都算不清楚。
    昨日往西北方向追击,最后两场战事,连破突厥,颉利可汗北逃,阿史那·社尔、阿史那·思摩被生擒,李善疲惫的在战场上睡去。
    苏定方、李楷在附近找到这个破败的村落,但被亲卫抬过来的李善在吃了点干粮,喝了点热水之后,再也睡不着了。
    一闭上眼,那些鲜活的面庞似乎就在脑海中闪现,朱十六、朱八、谭五……
    一有睡意,也会被突然闪现的画面惊醒,那些血腥的画面……
    昨日一整天,从清晨开始的绝望,到满怀希望的突袭,决意死在阵中的决心,援军的赶到,神来一笔的那一箭……
    在无与伦比恨意驱动下的猛烈攻击,不依不饶的追杀……
    这些让李善的身体内充斥着各种情绪,让他来不及去想更多的事,一直到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李楷、苏定方以及刘世让、薛万均各人的话浮现在李善的脑海中,尔朱义琛、马三宝在河东追击阿史那·社尔反遭败绩,李靖在雁门关严禁出兵以至于群情激奋……
    圣人李渊下诏代地诸事由永康县公李靖全权处置,平阳公主召回了马三宝,太子、秦王分别遣派魏征、薛万均奔赴雁门关……
    这些都不是李善要去考虑的事,或者说都不是当下就需要想清楚的,现在的关键是,要不要和李靖撕破脸?
    如果李靖还在顾集镇以南,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活该这场功劳捞不到手,但如果赶到军中呢?
    如此一场大捷,李靖这个年过五十方得重用,而且是名义上第一次真正担当主将,他会容忍被夺权吗?
    李靖身为代州总管,按理来说,除了张宝相之外,其余的人包括李善本人都应该听李靖调配。
    李善悄悄起身,推开了破败的屋门,在心里问自己,我能容忍吗?
    我可不是唐莲,被人以正大光明的方式阴害之后,还能忍气吞声,还能尽弃前嫌!
    我哪里有那么好的脾气?!
    来到这个时代,李善见识了无数名传后世的大人物,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么多人中,真正和李善结下难解怨仇的,也不过只有王仁佑一人而已,裴世矩、李德武虽然是死仇,但也是替前身背的锅起源。
    现在多了一个人。
    历史上覆灭dtz的大唐军神级别的名将李靖李药师。
    李善对猛地醒来的郭朴做了个继续睡的手势,缓缓在村中踱步,和李靖撕破脸,或许未必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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