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李渊干笑几声,“为父倒不是舍不得一个郡王爵,只是怀仁太年轻了,若是下次再有顾集镇、苍头河一般的大捷,何以赏之?”
平阳公主很无所谓的说:“父亲多赏些田地……不,比起良田,怀仁还是爱钱。”
“父亲,不如赏怀仁自行铸钱?”
武德四年,李渊改铸钱币,满朝文武只有裴寂一人得赐自行铸钱之权。
李渊犹豫了下,摇头道:“怀仁都不肯索要良田,更不会铸钱以蓄财。”
平阳公主想了想,赞同的点头,关于当日宫宴拒田地赏赐,李善后来也对其详加解释……有的观念说不清,但关键的地方却能说清楚,田地,是保证关中府兵战斗力的关键。
“可惜怀仁册封郡王。”李渊啧啧两声,“不然倒是能入三省。”
“那是因为怀仁太过年轻。”平阳公主蹙眉道:“难道郡王就不能入三省吗?”
“前隋文帝异母弟卫王杨爽,三征突厥,功勋卓著,出任门下侍中,位列宰辅。”
“明达啊。”李渊神情有些恍惚,明达是卫王杨爽的小字。
杨爽比李渊大三岁,幼年父亲过世,是其嫂嫂独孤伽罗一手抚养成人的,独孤伽罗是李渊的姨母。
因为这层关系,李渊幼年与杨爽长相往来,交情甚笃。
回过神来,李渊摇头道:“平阳当慎言,此喻不详。”
平阳公主这才想起来,卫王杨爽位列宰辅之后才两个月就病逝了,年仅二十五岁……的确不合适,李善明年才加冠呢。
年初雁门大捷时候,就有李怀仁似冠军侯的流言蜚语了,再拿杨爽来对比……这是怕人不死啊。
平阳公主想了想,又继续说:“前隋杨义臣也曾出任宰辅。”
李渊忍不住笑了,真难为女儿找了个杨义臣来比较……这位的确比较合适,同样年纪轻轻就破突厥,胜吐谷浑,曾出任宗正卿,杨坚在位期间曾经出任门下省侍中,位列宰辅。
平阳公主说起此人,最重要的是,杨义臣本姓尉迟,得杨坚信重,赐姓杨,列入宗室,视若堂孙。
杨义臣可以,李善自然也应该可以……都不是皇家血脉。
不过李渊嘴上没说,但心里是不太认同的……北齐、北周再到隋朝,宗室子弟多出任宰辅,手握大权,以至于常常君权旁落,甚至改朝换代。
当年宇文泰病逝,嫡长子年幼,托付侄儿宇文护,结果呢,这位宇文护先后毒杀三帝。
“日后再说吧。”李渊顿了顿,笑着说:“如今怀仁出任司农卿,应该不会再折腾了。”
平阳公主微微颔首,“此事不急于一时,怀仁也不心急。”
嘴里这么说着,平阳公主却觉得“不会再折腾了”这句话可能有问题……善口口声声说每次都是被逼的,事后大家也都认可。
但问题是,从山东到长安,再从长安到代州、朔州,每次你都是被逼的?
就算每次都是被逼得,那也是你的问题了。
李渊斜斜靠在软榻上,笑问道:“怀仁真的不心急?”
“真的。”平阳公主平静的说:“怀仁亲口所言,明年才加冠,而父亲虽年过五旬,但身强体健,尚能驱马骑射。”
“哈哈哈!”李渊大笑起来。
李渊对李善观感很好的原因很复杂,行事作风、政治立场各个方面都有,不愿涉入夺嫡之争……那是因为当今陛下春秋正隆。
这如何不讨人喜欢呢?
平阳公主心想,怀仁的话以后得留点神,口口声声不擅媚上……
父女俩闲聊了好一阵,平阳公主起身拜别,李渊招招手,沉吟片刻后道:“便是苏定方吧。”
平阳公主有些诧异,“父亲,无需此时……可再加考量,毕竟苏定方资历不深。”
“便是他了。”李渊笑着问:“怀仁还不知晓吧?”
“自然不知晓,如今除了父亲,只有嗣昌知晓。”
李渊点点头,目送女儿离开甘露殿。
对于苏定方突然进爵这件事,李善考虑了很多却始终想不明白,但有一点他想到了,不管是在外人看来,还是在平阳公主自己看来,甚至在李渊的思维中,自己与苏定方的立场,实际上是与平阳公主一致的。
此时此刻,承乾殿侧殿内,李善还在侃侃而谈,替秦王李世民分析局势……如今秦王一脉的气势被东宫压倒,就在前几天,秦王府主簿,十八学士之一的盖文达被罢官免职,驱逐出京。
第七百一十七章 剖析(上)
随着李善的讲述,气氛渐渐缓和了下来,从李世民到房玄龄、杜如晦等人均凝神细听……如今朝中,若论对突厥的了解,无人能出其右。
“自年初与突利可汗签订盟约之后,除却铁器、铁料之外,盐、酒、茶、布料甚至粮食都通过霞市、商道送往云州。”李善仔细的从头到尾剖析局势,“突利可汗、颉利可汗两人的部落大抵是前者在西,后者在东,而云州自欲谷设兵败之后,一直是突利可汗胞弟阿史那·结社率驻守。”
“颉利可汗采用赵德言之谋,收拢各个部落之权,课敛繁重,各部苦不堪言,偏偏又权授奚族、霫族、铁勒等部落首领,以至于阿史那族内颇有怨言。”
“所以怀仁才输粮草盐酒入云州,意欲使突利可汗笼络阿史那部落。”房玄龄点头道:“苍头河一战后,颉利可汗在族内更是权威大跌,以至于局势大变,乾坤倒置。”
“不错,顾集镇、苍头河诸战之后,突利可汗在五原郡占据上风。”李善解说道:“而颉利可汗依仗嫡系以及奚族、铁勒数部相抗,若不是风雪交加,只怕已然开战。”
顿了顿,李善补充道:“听闻……颉利可汗与突利可汗有罢手言和之意?”
李世民微微挑眉,“怀仁如何得知?”
“李药师密奏陛下。”李善心里狐疑的很,李世民是真的不知晓吗?
如果真的不知晓,那么说明至少这个时候,李靖和李世民之间还没有建立联络……因为这件事是李渊说出口的,而李善曾经在赴宴东宫的时候试探过,李建成、王珪、魏征是不知晓的。
长孙无忌神情微有雀跃,“若是两可汗罢手言和,必然会再次南侵……草原这两年饥荒!”
“有李药师守雁门关,河东当固。”李世民看了眼大舅子,“只是马邑、顾集镇……”
“刘世让、薛万钧守朔州,只要不再出现两位可汗合力来攻……理应无恙。”李善笑道:“必然不会重演。”
杜如晦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必然不会重演。”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其一是现在的代州道行军总管兼代州总管李靖不可能再跟上一次一样,坐视突厥大军从容围攻马邑、顾集镇……再来一次,只怕唾沫星子都要淹死他了。
刘世让是李善的嫡系,薛万钧是秦王的大将,再加上一次的张士贵、薛万彻,李靖那真是要把人得罪光了。
在李善离开代州之前,李靖曾经与其关于朔州战局有过一席长谈,马邑、雁门关、顾集镇互为掎角,分割战场,以精锐骑兵纵横期间,突厥很难发动一场席卷整个朔州的战事。
而且李靖以新任代州长史秦武通为首,在马邑的东侧,顾集镇的南侧,再次筹建了三座小城,这样一来,以聚散为优势的突厥骑兵更加难以抵抗随时出城冲阵的唐骑了。
其二是即使两位可汗罢手言和,但如上一次一样合兵一处南下的战况是不可能再出现了。
颉利可汗也不傻,几个月前阵前叙话,李善施施然将突利可汗与大唐结盟的消息抛出来,以至于后来将近十日的攻城战过程中,他一直留着部分兵力防备那位侄儿。
“倒是有可能分兵攻打。”凌敬补充道:“分攻河北、河东、关内、陇右。”
李世民微微点头,视线再次落在李善身上,“怀仁应该已经知晓阿史那·社尔诸事了?”
“是,前些时日觐见,陛下提及。”
“以怀仁视之,阿史那·社尔可否跳动颉利可汗、突利可汗内斗不止?”
李善迟疑了会儿,他心里有数,这件事不会是李渊单独决断的,肯定与诸位宰辅、太子亲王商议过,而自己并不知道这些人持什么样的观点。
“怀仁尽可述之。”李世民笑道:“听闻你与阿史那·社尔乃是旧识。”
“殿下说笑了。”李善也笑了笑,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数年前馆陶城外初见,后又在雁门大捷之时再见……”
“此人通晓汉学,腹有谋略,知进退,晓利害……”
顿了顿,李善才继续道:“更明了大局。”
李世民微微叹了口气,他自然听得明白,其实李善是不赞成放阿史那·社尔回草原的。
如今大唐一统天下,先溃吐谷浑,后败突厥,就连颉利可汗也兵败逃窜,就如今的局势,大唐蒸蒸日上,明了大局这个评价……意味着阿史那·社尔很可能会向着劝解的方向努力。
屋内安静了片刻,在场的人都是一时俊杰,甚至都想到了阿史那·社尔会怎么干。
矛盾转移……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这个名词,但却不妨碍他们这么做。
因为权力,因为地位,因为部落,这对叔侄互相敌视,针锋相对,但在草原被大雪覆盖,大量牲畜冻毙,部落实力大损的情况下,这对叔侄暂时罢手。
在这种情况下,将内斗转移到外侵……是最好的选择。
甚至于李善在心里琢磨,自己前世没听过阿史那·社尔这个名字,但观其手段,真不是个普通角色……那日自己评价突利可汗为枭雄,唯有阿史那·社尔可堪匹敌。
但在李善心中,突利可汗是比阿史那·社尔略低的。
李善心里隐隐有一种猜测,由于自己这个穿越而来的蝴蝶的影响,这一世的阿史那·社尔或许也会改写他的人生轨迹……而且是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
“关内、陇右……”李世民低低道:“河东、河北……”
李善举起茶盏喝了几口水,他赴宴东宫、武德殿,捧上来的都是茶,唯独在这儿,只有温水一杯。
悄悄瞄了眼李世民,李善心想……自己总算是圆过去了,要不是欲谷设、裴世钜、颉利可汗这些王八蛋,自己至于吗?!
安静了片刻后,长孙无忌突然开口,“如今朝中建言于关内道备兵,怀仁或可当之。”
李善心里暗骂,艹!
绕来绕去,还是绕到这件事上了!
第七百一十八章 剖析(下)
已经修改。
突厥对于秦王府,对于李世民的重要性,是后世很多人都难以想象的。
可以说,如果没有突厥的威胁,很难说李渊会对这个让自己自豪,也让自己烦恼,最后让自己都感受到隐形威胁的儿子有什么样的处置手段。
作为开国帝王,优柔寡断、性情绵软绝不是李渊的真实写照。
但这可以说是李渊自己一手造就的,或者说,是这个时代所施加的。
自北魏六镇兵变以来,北地走马观花,先是尔朱一族乘势而起,之后北魏分裂,随后宇文、高家、杨氏陆续登上历史舞台……而尔朱荣、宇文泰、杨坚这些人杰之所以能成事,身边的亲族都是立了大功的。
最典型的就是宇文泰了,他如何能想得到自己身死之后,托付的嫡亲侄儿宇文护先后废杀三帝。
所以,在晋阳起兵之初,李渊就刻意以长子李建成、次子李世民为方面之将,至于女儿平阳公主更是意外之喜。
平心而论,攻占关中诸战中,秦王李世民当属首功,但李建成也并非没有立下功勋,至少那时候两人之间的差距还不远。
但之后西秦建国,李渊先后用窦轨、刘文静、殷开山诸将,均败北,最后还是病愈的李世民披挂上阵,浅水原一战覆灭西秦。
从那之后,李世民就成为了李渊的杀手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