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就是正式投入李家门下的,从这个时代的规矩来说,外人是将他们视作李家人的,这些人平时是有月钱的,四时八节都有赏赐,那些亲卫得的赏赐最丰厚,而且负伤、阵亡均有抚恤,后人也由李家照料。
沿着石子路往南,李善慢慢的向崔十一娘解释这些,“适才那是朱石头,隔壁是朱四叔,两人均是前岁顾集镇一战中阵亡,石头还有两个儿子,四叔都剃发为僧好些年了,也未成婚,家里只有一个老娘……”
崔十一娘默默的听着,视线不急不缓的打量着每一处,自己将在这儿度过很长的岁月,所以今天她很专注,这儿的氛围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样,村民对李善的尊敬和亲近,对李善的爱戴和护佑,对李善的忠心与信心,让这座庄子有着昂首奋发的姿态。
这种模糊的想法刚在崔十一娘心中滋生,前头有人疾奔而来,但距离二十多步的时候就停下脚步,“阿郎,有宫人近侍来。”
李善有些意外,有宫人找到这儿来,肯定是李渊的意思,这是出了什么事?
大步走回家中,看到殿中监苏制,去年仁寿宫大乱,殿中监陈福乱军中阵亡,李渊一直到回了长安才任命苏制位新任殿中监。
所谓的殿中监乃殿中高官官,掌管天子服饰车马,总领尚食、尚药、尚衣、尚舍、尚舍、尚辇六局,而且还兼领少府的部分职责,非天子心腹不能担任。
这样的人物这么早来庄子,李善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了,是长安出了什么事,还是灵州或者代州出了什么问题?
但下一刻,看到苏制笑吟吟的起身行礼,李善松了口气,“敢问可是陛下传召?”
“圣人的确传召,不过是明日。”苏制解释道:“还以为殿下昨日会携新妇入宫觐见长辈,不料……故遣下官前来传禀。”
“嗨!”李善心里吐槽,嘴里只能认错,“你这个殿中高官官这么早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若有军国大事,自有专人传召。”苏制哈哈笑道:“既然是下官来,自然是陛下私事。”
苏制昨日是亲眼所见,平阳公主夫妇认亲后回宫,李渊特地问了后确定魏王夫妇没有入宫觐见的打算,脸上有点挂不住……你认平阳这个三姐,竟然不认我这个伯父?
亏我还把你列入宗室呢!
明日正好一起,先入宫觐见,然后归宁,李善心里盘算,拉着苏制往里走,“时辰也正好,用了早餐再走……难不成还能让你饿着肚子?”
前面李善陪着客人用饭,崔十一娘径直回了后院正屋,陪已经洗漱完的朱氏用饭,桌岸上摆的满满当当,各式早点让崔十一娘有些惊讶。
“都说大郎所学驳杂,某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朱氏没好气的这么说:“都尝几口,喜欢哪些……墨香你记一下。”
“是。”
“多谢阿家。”崔十一娘先亲手舀了碗黄橙橙的米粥给朱氏,才坐下说:“殿中监传召郎君明日入宫觐见。”
“嗯,你也要去。”朱氏倒是无所谓,这几年宫人来庄子传召很常见,“应该是册封诰命吧。”
崔十一娘也猜是册封诰命,慢慢喝着小米粥,咬着香脆的韭菜盒子,她不是很在乎所谓的诰命,但首先要确定李善的立场。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原来如此
“加件披风吧。”
李善看着小睡醒来有些慵懒姿态的妻子,如此建议,崔十一娘从善如流的让侍女取来一件青色的披风,又亲自去挑了一件玄色的鹤氅给李善。
李善的衣物以前都是周氏、小蛮管的,现在都移到了正院,由崔十一娘的侍女接手,为此小蛮还牢骚了好一阵儿呢。
两人带着几个侍女在后院漫步,一直走到东边的园中湖上的长廊才停下脚步。
“生父的名字你一定听过。”李善用一种故作无谓的口吻轻声说:“德武。”
崔十一娘的第一反应是微微蹙眉,因为李善是径直念出而没有避讳,但随即就猛然醒悟,扭头看向李善,眼睛睁的大大的,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竟然是李德武,是门下省侍中裴世矩的女婿李德武!
甚至在还没有来到长安的时候,崔十一娘就听闻了破镜重圆的故事,感慨裴家娘子十多年的苦心相侯,但没想到却暗藏如许内情。
无数的画面在脑海中一一闪过,崔十一娘半响后才低低呢喃,“难怪了,难怪了!”
虽然不是全部,但大量长久在心里盘桓的疑团得到了解释,最典型的就是为什么父亲崔信允许定亲的时候对方的婚书上父祖辈的名讳是空的,而且为什么前日成婚,当日以及次日甚至到现在都没有拜祭灵位的安排。
李德武正是陇西郡成纪人,前隋流放岭南,直到武德四年才回到长安,一切细节都对得上。
不难想象李德武到底做了什么,难怪平阳公主会说郎君身世坎坷,那时候还只是个少年郎,刚刚抵达长安就被抛弃……崔十一娘正想说些什么,李善用淡漠的口吻继续道:“武德五年,刘黑闼二度起兵,齐王顿足黄河不前,某押运粮草北上冀州,实则是被迫……”
崔十一娘的呼吸声都停滞了,脸色微微泛白,聪慧的她自然听懂了丈夫没有说完的话,但自小受父母宠爱的她难以置信于世间会有这样的父亲。
“虎毒犹不食子。”李善突然一笑,“但也得益于此,一跃而起,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原来如此。”崔十一娘重复了一遍,“平阳公主……”
崔十一娘这一两年常登门拜访平阳公主,知道这位最受陛下宠爱的女儿性情有些冷清,就算是姐妹之间也没什么来往,有来往的女眷中最多的除了自己就是裴淑英了。
现在崔十一娘自然知道其中的缘由了,几次平阳公主下帖邀甚至派人去延请裴淑英,无不是李善身陷险境之时,那是平阳公主对裴世矩的威胁……不只是裴淑英,而是面对裴世矩的后人。
“三姐、三姐夫是知情者,还有德谋兄以及其父母,孝卿兄、定方兄与凌伯。”李善缓缓踱步,“裴弘大原本应该不知情,直到以《春江花月夜》而取中头榜之后。”
“裴弘大数朝名臣,心计、谋略过人,不多时便举荐某出任代县令……不过毕竟此事难以启口,所以只能暗中而行,数度被逼入险境,几死而生。”
“说起来颇为愧疚,武德六年十一月,丈人奉命招抚苑君璋,实则是受了连累。”
崔十一娘有些不太明白,李善低低解释了几句,前者这才明白,为了试探,裴世矩有意许族侄女与丧妻的崔家二郎崔仑,但遭到了崔信的断然拒绝,之后裴世矩才顺水推舟将崔信、李善一并送到了突厥刀口下。
“听母亲提起过。”崔十一娘皱着眉头低声道:“是裴宣俨之女。”
“嗯?”李善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崔十一娘解释道:“此人乃是闻喜裴氏西眷房子弟,随圣人晋阳起兵,后在齐王府任典签。”
李善眉头大皱,怎么又是齐王那厮。
“武德四年洛阳大战,裴宣俨随齐王出征有功。”崔十一娘继续道:“但战后裴宣俨留在洛阳……据说转入了筹建的天策府,三日后身亡,据说是中了钩吻之毒。”
人已经死了?
这大出李善预料之外,八成是齐王下的手,就算裴宣俨背弃齐王,也没有必要这么狠吧?
心思急转之下,李善捕捉到了一个点,洛阳,是在洛阳,一定是在洛阳发生了什么……战后在洛阳的除了李世民、李元吉之外,有裴宣俨,还有封伦。
天台山一战后,虽然齐王李元吉并没有遭到李渊的厌弃,但当时的表现足以证明这位亲王无人君之像,但封伦并没有断绝与李元吉之间的隐秘来往。
就这件事,李善与凌敬曾经反复思索讨论过,最大的可能是封伦有什么把柄落在了李元吉的手中,而且很可能与秦王李世民有直接的关系。
现在知道裴宣俨在投靠天策府后立即被李元吉毒杀……李善感觉自己越来越接触迷雾中的真相。
崔十一娘仔细打量着丈夫脸上变幻莫测的脸色,补充道:“母亲曾经打听过,裴宣俨是奉诏投天策府的。”
“奉诏?”
“嗯。”
李善突然嗤笑了声,当时天策府已经成立,秦王已经是势大难制了,李渊八成是想掺沙子进去,为了不刺激李世民,特地从齐王府挑人而不是从东宫,结果刚进去就死了。
李元吉迅速动手毒杀裴宣俨,说明此人肯定是知情者。
李善有些心痒痒但又有些警惕,对于他这种穿越者来说,这种秘闻怎么可能不心痒痒呢,但能让身为宰辅的封伦背弃李世民与齐王李元吉勾结,肯定不是件小事,自己知道未必有什么好处,说不定是惹祸上身。
崔十一娘看李善沉默不语,接着说:“裴宣俨武德四年身亡,其女尚在孝期,父亲便是以此为缘由退却的。”
“之后丈人奉诏招抚苑君璋,而裴世矩暗中遣人告知突厥。”李善回过神来,“马邑十日,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惊心动魄,雪夜破营之后,丈夫才下定决心。”
崔十一娘默默点头,父亲就是那次回朝后爵封清河县侯,决定与李家定亲。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当今局势
沿着长廊漫步,湖边有一处凉亭,有侍女在石凳上铺了垫子,李善与崔十一娘坐定,又有侍女取来火炉,居然要烹茶……李善也是无语,这做派,真不愧是千年世家。
“如此已经是不死不休之局了。”李善轻叹道:“十一娘可后悔?”
崔十一娘柳眉倒竖,板着脸轻喝道:“郎君以为妾身是何等人?!”
“天下英杰,可有迈郎君之右者?”
“如此人物为夫婿,妾身为何要后悔?!”
崔十一娘的确不后悔,只心疼面前丈夫这些年的坎坷经历,只以为是为了建功立业,不料却是在拼命求活。
“虽不悦直到成亲后方知内情,但妾身亦知,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
崔十一娘顿了顿才问道:“但为何是不死不休?”
在崔十一娘看来,就算是太子击败秦王登基为帝,以李善如今的名望、战功,就算是裴世矩也做不到什么……毕竟李善明面上并没有涉及夺嫡,而且身后还有平阳公主。
李善苦笑两声,“裴宣机。”
看了眼脸色微变的妻子,李善脸上的苦涩愈发浓了,“真的不是为夫下的手,说句实话,当日在陇州,与裴宣机相处还算融洽,此人不类其父,颇为淳朴。”
“华亭一战,某率亲卫在城内向北进击,从乱军中救出了裴宣机与裴龙虔,当时就说了某会继续向北,因为张文禧、张文瓘兄弟就在北城门,结果他们无胆随军,向南逃窜……”
“谁想得到梁军分出偏师绕过县城袭击南城门……实在是无妄之灾!”
崔十一娘也无语了,双方本就有大仇,你一日之内收复华亭,从常达到张文禧、张文瓘一个都没死,偏偏裴宣机、裴龙虔死了……裴世矩怎么可能相信与你无关。
这时候侍女端着茶盘上来,李善看了眼笑道:“母亲擅点茶,以后十一娘多陪陪。”
“郎君放心。”崔十一娘抬袖抿了口,“这是蜀地族叔送来的蒙顶石花,郎君品品。”
李善前世喝的都是普通炒青,也就知道东南的什么碧螺春、黄山毛峰、杭州龙井,哪里知道什么蜀地蒙顶石花,喝了几口……还是那味儿,五味杂陈。
等侍女下去后,崔十一娘才接着问:“所以裴弘大才会投入东宫,故郎君才会说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自然是因为裴宣机。”李善并不隐瞒这些无关紧要的关节,仔细解释道:“裴世矩在武德四年出任太子詹事,但并不涉及夺嫡,直到武德七年才投入东宫。”
崔十一娘的反应很快,“那郎君?”
李善坦然直言,“早在武德五年便已择秦王,但直到武德六年出代县令之前才与秦王相见。”
“原因也很简单,李德武攀附东宫,所以某只能选天策府。”
在这些方面李善撒了个无关大雅的谎言,事实上是他施计将李德武送入了东宫,自己可以与裴氏族人站在一个立场上,但绝不可以是李德武。
而且直到武德六年,李世民对自己的态度也有些模糊,毕竟闻喜裴氏两位宰辅……直到那夜相见之后,直到大败突厥,招抚苑君璋之后,李世民的态度才变得坚决起来。
不坚决也不行啊,裴世矩那只老狐狸当时已经窥破,转身投入了东宫门下。
长久的谜团终于解开了,崔十一娘握着茶盏在怔怔出神,直到温热的茶盏变得冰凉,自己这位夫婿本就是传奇,短短数年之内扬名海内,文武两道均堪称人杰,但没想到有这样的身世,这使得这段经历更显得传奇。
“夫妻一体,如今局势,十一娘不可不知。”李善轻声道:“母亲虽隐有猜测,但身为人子,不愿母亲担忧,他日还要十一娘承当重任。”
崔十一娘回过神来,“郎君放心,不过如今局势?”
“如今朝中局势复杂难言,天台山一战后,圣人厌弃太子,扶持秦王,但太子入主东宫多年,在朝中势力不弱,陛下也不会轻易言废储事,一个不好就要动摇国本。”
李善摇摇头,“但如此局面维系下去,天策府幕僚将校纷纷入朝,秦王势大难挡,东宫必然衰微……”
“裴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