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宴笙喜欢干净,出去回来都要沐浴,洗干净了重新涂药,嗅嗅指尖沾上的清苦药香,隔着里衣摸摸肚皮,决定挑个回礼。
王伯送了他花籽,也要回礼。
只是回礼肯定不能从院里的小库房,或者屋里的博古架上拿的,不然他有种偷了真少爷的东西去送给他的别扭感,毕竟这些东西,以后都是要还回去的。
擦了擦头发,钟宴笙推门而出,靠在柱子上,朝着院中的云成招招手:“云成,过来一下。”
云成正在院里跟小丫鬟们开玩笑,听到呼唤,笑嘻嘻地跑过来:“怎么了少爷?”
钟宴笙压低声音,做贼似的:“我的小私库里有多少银子?”
钟宴笙是有自己的小私库的,里头的银子是他自己卖画赚的——姑苏一带文风盛行,富商也多,大多喜爱附庸风雅。
画是两年前一个富商求着买的,钟宴笙当时觉得他大概是想攀侯府这条高枝,而不是看上了他的画,起初不乐意卖,还是富商反复保证自己是真的喜欢那两幅画很想买,侯夫人又哄了他几句才卖的。
卖了多少钟宴笙也不清楚,淮安侯和侯夫人养他养得精细,不会短了他吃喝,月例也多,都花不完。
钟宴笙对小私库没报太大期望,那个富商说会给出自己觉得值的价位,他感觉他的画技也就那样,应该没几个钱。
结果云成报出个远超他预期的数字。
钟宴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震惊地瞪大了眼:“多少?”
云成又重复了一遍,挠挠头:“少爷是觉得少吗?也是,您那两幅画刚卖的时候,还不怎么出名呢,若是放到现在,那肯定能翻好几倍!”
“啊?”钟宴笙更茫然了,“什么出名?”
云成恍悟:“哦哦,少爷您几乎一直待在侯府里,很少出门不知道,那个买画的富商被侯爷警告过,不敢透露您的身份,所以但凡有人问他画作者是谁,他就说是‘春松先生’,虽然只有两幅画传出去,但春松先生这个名号在江南一带还是小有名气呢!”
钟宴笙扶着柱子缓了缓:“……”
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意外得知了个重磅消息,钟宴笙被砸得晕头转向的,不过小私库里的银子比想象中多,是个大好事,毕竟这是目前为止,真正正正属于他的东西。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钟宴笙安下心来,打开王伯送的花籽,准备等侯夫人回来送给她。
等之后挑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侯夫人这是真少爷送的。
结果他等到昏昏欲睡,也没把侯夫人等回来,云成跑去问了一趟,回来道:“少爷别等了,夫人今晚宿在金福寺呢。”
钟宴笙“啊”了声,有时候真担忧母亲会信佛信到出家。
他揉揉眼睛,只好先搁下宝贝似的揣了一天的花籽,钻到床上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隔日起来都巳时了。
淮安侯和侯夫人都不在,就没人能管钟宴笙,俩人提了厨房一早特地做好的松子百合酥,从小私库拿了银子,又溜出了侯府。
京城东市最热闹,但云成租的马车在西市那边的客栈里停着,钟宴笙跟云成约了下在哪儿见面,便先去东市转了转,准备在这边挑个回礼。
皇城比姑苏繁华得多,长街之上车水马龙,人流云集,各种铺子的招子让人眼花缭乱。
钟宴笙昨晚就想好了送王伯什么,转了一圈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昨日王伯示范松土时,他帮忙薅了两下,发现王伯的花锄有点太老旧了。
他蹲下来,挨个把面前的花锄花铲剪子全部拿起来挥了挥,满意地点点头:“我全要了。”
本来还对他敲敲挥挥的行径不满的掌柜顿时眉开眼笑:“好好,东西有点多,小公子是要送上府还是?”
“劳烦您先包起来吧,我一会儿来取。”
钟宴笙选完了,掏出银子给了钱,自己的银子花得十分安心。
早知道当初多卖两幅画了。
王伯的回礼买好了,但哥哥的还没想好送什么。
钟宴笙又走了几家铺子,才在一家玉石铺前停下脚步,进去转了会儿,目光停在一个东西上。
伙计从钟宴笙进门就在偷看,见状笑着上前道:“小公子可是看上这章子了?这田黄石是昨儿才送来的,最好的一批料,就出了两个章子,才摆出来呢,您就看到了,跟您有缘啊!”
送印章恰好,不高调也不俗气。钟宴笙没琢磨多久,点头:“我要了。”
一句话生意就谈成了,伙计搓搓手,脸上堆满了笑:“您要哪一枚?”
“都要。”钟宴笙指指最好的那两枚,“其中一个刻闲章,另一个不必刻字,分别包好。”
一个送淮安侯,一个送哥哥。
钟宴笙喜滋滋地想。
等之后,他再有意无意地向哥哥透露,这章子是淮安侯和他一起送的,岂不是能收获很大的好感?
故技重施,但很有效。
太聪明了迢迢!
钟宴笙财大气粗的,两块田黄石,眼也不眨就买了,伙计顿时无比殷勤,猛擦本就锃亮的椅子,请钟宴笙坐下稍等,又问钟宴笙要刻什么内容。
钟宴笙想想回京城后,淮安侯公务缠身,都见不到几面,私心想让他也能有些清闲,便道:“刻‘清风明月’吧。”
伙计哎了声,把章子拿去后头找师傅刻字,不一会儿就刻好了章子,两枚分别打包好送来,用精致的檀木小盒装着,外面还用布包好了。
伙计八成不是京城人,口音相当重:“小公子,黄色的是无字的,红的是刻好字的。”
钟宴笙正努力分辨着“红”和“黄”,耳边冷不丁响起道声音:“钟小世子?”
声音很陌生,钟宴笙吓了一跳,奇怪地转过头。
喊他的是个陌生青年,面容颇为俊俏,一身华丽锦服,摇着把雕山水的紫檀扇,典型一副京城阔少的风范,见钟宴笙回头,惊喜不已:“果然是你啊,钟小世子!”
钟宴笙歪歪脑袋:“你是?”
“是我啊,”青年上前一步,指指自己的脸,很不可置信似的,“你忘了?我是萧闻澜啊!前些日子你回京,景王殿下邀我们同游沁心园时,我就在你后边呢。”
这么一说,钟宴笙盯着他的脸,想起来了:“喔,你是不是喝醉后抱着我的腿哇哇大哭那个?”
被提糗事,萧闻澜也不恼,反而哈哈一笑:“见笑见笑,那天大伙儿喝得都有点多,你落水时我也没力气去帮你。听说你病了好些日子,没事真是太好了!今日有缘相见,不如一起去喝一杯?”
这人自说自话,嘚啵嘚啵的,语速极快,钟宴笙震惊了:“不……”
“那日你落水后,大家都很担心你呢,我们还往淮安侯府送了不少补药,你收到了吗?”
原来那堆小山似的补药是这么来的,钟宴笙诚恳道谢:“谢……”
“你刚回京城,没什么熟人吧?来来,我带你去交几个朋友!”
萧闻澜力气大得很,钟宴笙揣着两个小盒子,被他半拉半拽地带出铺子,刚想跟他说清楚自己今日还有事,一出门,又几个人围上来,眼珠子恨不得黏在他身上,一个个兴奋不已:“钟小世子,当真是你啊!”
“萧爷,眼够尖啊,隔那么大老远,都能给你一眼看出来!”
萧闻澜在旁边猛摇扇子,眉飞色舞的,得意洋洋:“那是,小爷的眼力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
“上次景王殿下在,都没机会跟小世子说上话,这次可要交个朋友啊哈哈。”
钟宴笙被一群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纨绔子弟团团围住,表情呆滞。
怎么还有埋伏?
几个世家阔少在大道中间挨挨挤挤的,都想凑到钟宴笙近前。正在此时,边上有好心人喊了声:“有马车过来了,快让让!”
众人纷纷叫嚣,十分不屑:“马车来了又如何,我倒要看看,谁家的马车敢不给我们让道?”
“就是就是,谁敢?”
一旁的小厮伸长脖子一看,面色大变,声音都劈了:“少爷,是定王府的车驾!”
此话一出,方才还嚣张抱臂的一群人面色悚然剧变,慌得连爬带滚,眨眼就把大道给让了出来。
适才还嘻嘻哈哈的萧闻澜扇子也不摇了,转身捂着脸就想躲。
定王萧弄的名字,就算钟宴笙平日不关注朝政,也是知晓的。
大雍国姓乃是裴,历朝三代,只有一个姓萧的异姓王。
相传太祖年幼时流落民间,为当时的萧家收养,后来起事,萧弄的祖父随太祖征伐天下,立下汗马功劳,数次救太祖于危难之间,虽无血浓于水,却情同手足。
裴萧两家亲如一家,太祖对萧弄祖父封无可封,最后赐下可以承袭的亲王爵位,荫庇萧家后代子孙,乃是无上的圣宠荣光——可惜不到三代,萧家就已经人丁凋敝,只剩下两人。
其中一人,便是继承了定王位的萧弄。
但钟宴笙并不是因为萧弄是大雍唯一一个异姓王才知道他的。
当今圣上年事渐高,先太子去后,迟迟未再立太子,这几年圣上时常病倒,难理朝政。
去年,圣上忽然急诏几位亲王入京,与内阁协同处理政事,朝中百官琢磨着陛下应当是想趁机择出堪当大任之人。
哪知道几位亲王回来后,常驻漠北的萧弄也三五不时回京城常住了,每次都搞得人心惶惶。
盖因萧弄少时随父驻扎边关,十六岁领兵出征,收复辽东、平定漠北,军功赫赫,手握重兵,威望极高,早已不可控——如今在朝政上,只要他开口,哪怕是内阁首辅,也要掂量着,不敢轻易反驳。
这位定王殿下,隐隐有朝摄政王的方向发展。
而且据传萧弄脾性极为凉薄冷戾,六亲不认且阴晴不定,还嗜杀成性,睚眦必报,每个得罪他的人,都会被扒皮抽筋,挂墙上风干。
面对这样的人物,这群成天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哪能不怕。
钟宴笙抬眸望过去,果然见一驾亲王形制的马车顺着大道而来。
他总觉得前面赶马的车夫怪面熟的,只是被一群人挡在身后,个子又没他们高,看不太清。
对了,萧家的血脉只剩两个,另一个好像是叫……
钟宴笙的目光转向蹲在他脚下,以扇掩面,试图藏身人堆的萧闻澜,沉默了。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
定王府的马车缓缓停在了他们身边。
包括钟宴笙在内,所有人都窒息了。
钟宴笙跟着其他人齐齐低头下跪:“见过定王殿下。”
与此同时,冰冷低沉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萧闻澜。”
萧闻澜小腿一抖,哆哆嗦嗦的,站不起来,跟只鹌鹑似的,哭丧着脸,嗫嚅着叫:“堂、堂兄。”
萧家仅存的另一个血脉,叫萧闻澜。
所有人都拼命低着头,生怕被注意,钟宴笙也跟着低着脑袋,因此非常清晰地看到,萧闻澜手抖得扇子猛戳前面那位的……臀部中央。
前面的那位被戳得好惨,在定王驾前还不敢乱动。
钟宴笙看了会儿,善良地伸出手,按住那把扇子,解救了下前面的仁兄。
这个萧闻澜,和他威名凶名兼具的堂兄,还真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