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那群人脸色铁青,有几个甚至垂下了头,妄图藏在身后不被李元朗看见。
只有何老应了他的话。
他是对跪在地上的木子和刘夫子问的,虽然眼神一直盯着李元朗。
他说:“我就问一句话,你们和这位李大人是否相识 ? ”
木子已经不知道怎么说话,但刘夫子还算镇定,自若答道:“李大人当时就在岑寨主的身旁一道送粮,草民当然也是认识他的。”
何启简听完后便阖目,再不开口了。
众人心中顿时打起了鼓,既然这两人相识,李元朗和岑青茗又有旧,那谁知道他们几人会不会联合起来为岑青茗做了这出戏?
但看看这一脸肃然的李元朗又觉得不必如此,大好前程呢,为一个女山匪属实没有必要。
刘夫子也明显看见了众人的脸色。
他也没什么要解释的样子,只是照旧依着之前的言辞说了原本发生的事情,“圣人明鉴,也请各位大人作证,草民所述一言未从有失,句句为实,我本读书人,饱读圣贤书,新风县之前年年都曾说有官粮救济于民,但每年分到手中只剩残余,而且所剩的都是一些碎米硬粟。”
“我虽然不是勤俭之辈,却也不是什么惰懒之徒,概因家中良田被郑汪垚吞并,而草民读书至今却手无缚鸡之力,县中学堂早已形同虚设,私塾更是久未听闻,草民只有这满腔学识还算能挣点银钱,养家糊口,可惜这些都无以为生,我儿都准备去做县里富户的长工了,可那些人的活计真不是人干的啊!我儿身上现在还留着做工时留下的奴印。”
刘夫子缓了一口气继续:“我儿去做长工,却被以奴役之刑对待,要从那富户手中脱身,居然还得用白银三十赎身!上告官府,却无人问道,甚至还被关押牢中饱受毒打,草民一家极苦之下才还清了债务,可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没有粮吃,我的孙儿今年出生,尚未足月,没有米吃,母亲也没奶水,都是一家子用着血水才将将把他养活……”
说到此处,刘夫子哽了一声,哑着嗓子举誓重言道:“我刘鸣栾若有一句虚言,举家难安,终身不得孔孟之道,下辈子九畜轮回。”
其实刘夫子的话也都能被证实,郑汪垚和齐丰这两人所作之恶,皆被记录在案,只是真当亲临之事的百姓淡淡说着曾经的苦难时,众人也才正视因那贪官所造成的恶果。
即使再小的官,对于百姓所言都是难以僭越的一道墙,他们心中所起的任何念头,都可能造成无数民众生活的坎。
刘夫子年数已高,苍白着发平静地述说着过往发生的一切时还是很有说服的,甚至直到最后,他眼眶盈泪说着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想着以死威慑贪官,换社稷清白,而差点让自己正值壮年的儿子,刚刚出生的孙子,都差点饿死,这样的冲击力对这些久居上位的高官不可谓不强。
而那戏苑的主家琅娘以及最先传播词曲的花旦也都被拉到了殿上。
这几位更是在市井之中见惯脸色的,虽是大内皇宫,但她们到底也见过了不少达官贵人,这个场面,照旧捧出一番笑脸,依着之前李大人所言去说便是。
反正中间有什么差池,李大人肯定会将漏洞圆上的。
就在她们耍着花腔说起这些戏词被传的原因之后,这些场面人终于皱起了眉让她们下去了。
琅娘冷哼,就这些人现在面上一脸不屑,真到了戏苑里还不是个个满脸迷醉跟着小曲哼唱,挑着姑娘灿笑。
李大人吩咐的这几句话,琅娘她们都死死刻在心里,说完之后,其他的琅娘也不敢多说,只是装傻充愣佯笑了混过去。
不过好在这些人也没问什么太出格的。
琅娘心道幸好,她实在是有些心慌,上一个说出李大人这些端倪的人已经不知去向何处了,现在只是配合大人演出一戏,这算什么要求。
这一场事了,一定再也不沾事务,慢慢脱手才好。
证人一场场的来,询问百遍都说是为了报恩,为了还情,新风县那几百人的请愿血书还在御案上放着呢。
南书房内鸦雀无声。
谁人能料到,这一场场审问下来,没想到当真审出了个一心为民的的山寨匪首,众人脸上皆都有些变化莫测。
等到最后景元帝要传唤岑青茗时,坐在一旁的那些高官都未出一词。
景元帝先例行公事问了几句岑青茗为什么要做这些以及和刘夫子他们的关系。
岑青茗对昨日刚听的戏曲还有印象呢,她直接将里面的一句戏文说了出来,甚至于在那些戏文里将她夸的天花乱坠的溢美之词也全都拿出来用在了自己身上。
景元帝被她大言不惭的自夸愣了半晌,她这般面无表情夸赞着自己,仿似在说别人一般,再听她说的这几句话这几个词,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说什么绝世英豪呢。
景元帝笑出了声,他活到如今倒还没遇到过这般妙人,也真是有趣,只是再有趣,事情还是得问,而且她这般张扬,怕是等会就有不少人要对她群起而攻之了。
不用他说,马上就有人跳出来质问,最致命的就是那些赈灾粮的明细去处。
岑青茗可没忘记昨日在茶馆中那些人嘴里说的话,她昨日还特意将李元朗当时送粮的记录簿子翻了出来,此刻别人一问,便镇定自若地呈了上去。
李元朗没想到岑青茗竟然备了,他之前还特意凭着记忆写了一本,现在就藏在他怀中,可这轻薄的本子此时却如岑青茗一般,硌的他心痛。
景元帝翻开那簿子,细细查看,没过多久,便看着李元朗惑道:“这字迹是李卿所写?”
李元朗没想着说谎,当日他在岑青茗身边,人人可见,听见景元帝有此疑问也只能垂着头轻声道:“是这山匪谨慎,迫我所写。”
岑青茗面无表情,只是心中啧啧,这表情这实力,差点都令她怀疑真的是她强迫他写的了。
这样想着,岑青茗止不住四下环了一眼,李元朗,他到底在防谁?
那簿子所写倒是样样俱全,时辰,地点,名字,与一般上报朝廷的录本无甚差别,毕竟是李元朗写的,也是简洁清晰,到时与新风县人口,记录一对便知,只是这簿子已经如此详实,又有何差。
但若是这样,岑青茗现下就是救了几百人的有功之臣。
景元帝指尖轻敲御案,瞥了眼李元朗,随即道:“ 岑青茗,你虽有过,但也有功,念在你并不藏私,一心为民,特恕你罪,当然,朕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朕甚至还能给你一份赏,你想要什么,若不是什么太出格的,朕都可以满足你。”
此刻在南书房的都没想到景元帝竟连岑青茗的功过都还未明辨,便直接说赏了。
岑青茗也没有想到,但此际遇也是机不可失,下一秒岑青茗便振声道:“我母亲,之前一直被李大人私自扣押在外,我没有什么其他念想,但求能与母亲一同离京。”
第78章 对峙
岑青茗继续道:“我母亲, 不懂寨务,体弱多病,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之前一直不知被李大人关押在何处。”
“而我为人子女, 不知母亲身体是否康健,也不知她身在何处, 如今既然可得圣上一诺,便不求什么赏赐恩惠, 但求和母亲团聚, 然后寻一富庶之地了此残生便可。”
昨日岑青茗在知道李元朗让她面圣以后她就有了这个念头, 等和翠翠见面以后更是坚定了这个想法, 她功法有异, 而母亲一直被用来作为把柄,她实在太被动了。
岑青茗的这句话显然让在场众人都震惊不已, 原先想着李元朗可能与岑青茗有私的念头也荡然无存。
人群里多是看着这场变故面面相觑, 惊讶不已的, 唯独陈秋刈露了个笑脸, 却也马上遮掩了起来, 私藏案犯家属,不管这家属是犯了事还是没犯事, 都够这李谦喝上一大壶的。
坐在一旁官员本就是为谏言李元朗而来,初时的震惊过后,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在等着看李元朗的笑话, 而余下李元朗找来的这几名人证, 木子在一旁面露担忧, 戏苑的那几个人一脸事不关己,刘夫子则满脸游思, 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元朗同样没想到岑青茗会在景元帝面前来这么一招。
初时的震然过后,李元朗淡定自若道:“臣不知岑姑娘为何对我有这番误解,你的母亲并未犯事,在查清身上并无案情相关的记录后,便早早放她离去了,前几日,我还在杨柳巷里看见过她。”
该说不说,李元朗还是懂得些岑青茗心思的,她不过就是想在人前逼自己将她母亲的下落告诉她,果然,李元朗这样说了之后,岑青茗也松了口。
“既然如此,那我便没什么想要的了。”岑青茗由一个山匪正儿八经走到这个位置竟然没有一丝慌张,反而是十足的正义凛然。
“郑汪垚齐丰之流是朝廷有失,我虽然将今年的米粮送到了大家手中,但是曾经过去那么多年被克扣的粮食却再也没法送到了他们手里,这其中可能就差一口饭而早逝的,今日新风县有个聚义寨岑青茗,他日若是再出个新风县,却不知道有没有第二个岑青茗了,也请诸位大人,论事行事之前好好想想。”
“你——”有激不起性子的官员对着岑青茗如此嘲讽就要开腔怒斥:“你,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诶。”景元帝将手举至半空,示意让他平静一点:“她说的有什么不对吗?只要你们做到你们该做的,又何至于引出这些事端。”
那官员听着景元帝在上的训斥,略带不服地坐了下来,怒视着岑青茗。
岑青茗又无所谓,她平日可骂不着这些大臣,现在也只是劝他们好好做官,有什么不对。
只是岑青茗没想到景元帝真如李元朗所说,如此平易近人,那她其实真的讨要些东西也没什么吧?
可惜她刚才调子起得太高,直接给拒了,岑青茗免不了一阵肉痛。
景元帝似乎也看出了她的心思,居然再问了一遍岑青茗:“既然是误会,那刚才你提出的赏赐就做不得数了,朕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次,你可以好好想想。”
岑青茗暗喜,面上却是十足的苦恼模样,半晌才言:“我也没什么想要的,不过我们贫苦百姓出身,多点银子傍身总是好的,圣上若是真的想要给我些什么的话,不若多给我些银子吧。”
岑青茗看着景元帝小心翼翼伸出指头,比划道:“白银千两?”
这名声哪有这银子重要啊。
景元帝大笑,“这要求简单,白银千两,朕现在就可以给你。”
旁边刚调来景元帝身边的小太监瞧着这行为颇为放肆的女山匪,本想出声呵斥,但看着圣上兴致勃勃的模样,将要开口的话默默咽了回去。
说话间,手下的人已经拿着托盘呈到了岑青茗面前,红布掀开,都是硕大的银锭子,岑青茗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钱,瞧着眼热,伸手就要将托盘接过。
呈给她的小太监差点被岑青茗的力道给拉了过去,忙轻声道:“岑姑娘莫着急,等这里结束,这银子就会送到了您手里。”
岑青茗讪讪,恋恋不舍地将装着银子的托盘松了手。
旁边众人都将岑青茗的举动看在眼里,心里的不屑露于言表。
而景元帝也是感慨万千,李元朗自己瞧着倒是光风霁月,不为外物所累的模样,没想到看中的这个女子却是个一心钻进铜钱眼里的。
岑青茗哪管得了他们想什么,现在银子在手,可以选择的余地就多了,就算李元朗不愿意为寨子里的那些人安排后路,她也有能力让他们择一处而栖。
更何况,现在母亲和翠翠的下落也都知道了,于她而言,就更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念想了。
这样想着,岑青茗偏过头看了李元朗一眼,他此刻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岑青茗有些犹豫,她这样在众人面前直接下了他的脸,来要挟他给出了母亲的位置,他还能将她手底下的人毫无芥蒂地送出牢狱吗?
岑青茗越想便越觉得没戏,忍不住又开口问道:“圣上,那我寨中兄弟,他们同样也跟着我一道送了粮,多多少少也算有功吧 ?是否可以将他们都尽数放了?”
“怎么,你以为这里是什么菜市场吗?还能到处砍价!”坐在一旁的官员实在撑不住气,怒骂道:“你们做山匪的,能得到这么多赏赐已经是圣上菩萨心肠,网开一面了,你这匪贼居然还得寸进尺。”
“圣上,您可千万不能被这起子贼人迷惑啊,就算她真的做了这些事,救了这些人,但之前他们犯的那些罪就可以不算了吗?”
“臣听闻,这山匪盘踞在新风和丰荣两县久矣,这么些年,他们占据着山头,抢掠来往商户行人的商货盘缠,祸乱一方百姓,这也是不争的事实,难道就凭着这一处的善就能把之前的恶抵消了吗?”
“圣上,臣不服!”
随着这人的出头,身后的不少官员也都高声附和。
毕竟是千两白银,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一年最多也不过这些银钱,现在居然被这样一个乡野之间的女子随意拿到了手里,这得让多少人心有不甘。
那最先站出来发难的官员,落座后偷偷看了眼何启简,何启简与他目光一对,片刻后两人又不着痕迹地重新落在了大殿之上。
景元帝没有表态,示意他们静了静声,对岑青茗道:“他们这些人的话你也听到了,那你觉得是否在理?”
岑青茗有些气恼,但也怕被他们累及亲友,只能压着脾气道:“我们虽是山匪,但也是贫苦百姓出身的,都是为了混口饭吃,若是能填饱肚子,谁又愿意躲进这深山野林里做个不敢透露相貌也无姓名的人呢。”
岑青茗转过身,对着身侧坐在一旁高高在上的官员们道:“我们聚义寨加上我共计贰佰一十二人,其中一百一十人人都为妇孺,二十二人皆年事已高,不事生产,其余满打满算只余一百人可以攒点活计,而这一百人却得养活贰佰一十二人。”
“我们虽然是山匪,但我们在山上还是进行了开垦,地里还种着蔬果,即使难以养成,品相极差,但仍为了混口饭吃仍在努力生活。”
岑青茗吸了口气继续:“对,我们是抢劫了过路商户,但那些商户给的买路钱甚至不如郑汪垚建官道向他们索要银钱的十之七八。”
“郑汪垚在外面散播我们的恶名,说我们凶神恶煞,不留活路,但我们哪比得上他,正常乡间百姓过路,我们什么时候向他们要过钱?而那些我们掠了银财的商户,又有多少以次充好,滥竽充数在坑害百姓。”
“而我们十年间也不过共计劫取了不到千两银子,折合下来每个人甚至不足五两银子,就是这些银两,让我们撑过了这么久,但我们这些人真的该死吗?我们这些人的活路真的得靠这样自救吗?”
“若我们当年没有做匪,运气好点的就是像刘夫子般等待着被施舍,然后靠着贪官的怜悯求生,运气差些,那这些年早就不知道横死在哪个山沟了。”
“岑青茗,你说的这些是否太过理所应当?!若是人人都以你这言论行事,那大雲的江山岂不是都乱了套?你们若是遇到了贪官,尽可以向上反应,但你们以此为借口,踞山为王,而你这些长篇大论,不过都是在遮掩你的恶性!”
“你若是这么认为,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岑青茗看着那出头之人道:“你身在京城,政治清明,上有圣上照拂,下有市井严明,你的一生都在顺风顺水,你也不会知道有多少人为了能够将郑汪垚的恶事曝光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