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很少见的下起大雪,荒草萋萋的古道口,带着一帮残兵败将,护着许许多多伤员的赵宁、周鞅,跟黄远岱在呼啸的西风中拱手作别。北胡军近在身后,他们甚至连喝一杯离别酒的时间都没有,只是在马背上简单抱拳。
自此之后,赵宁就再也没有见过黄远岱,但他跟周鞅所部却成功撤到了岳州。月余后赵宁才得知,以身为饵把北胡军耍得团团转的黄远岱,终因寡不敌众,被北胡军包围在夷陵。
在历经一场血战,麾下只剩下百余将士后,黄远岱打开城门,一马当先,带着众将士策马出城,冲进了漫山遍野的北胡军群中。
黄远岱战死的次年,齐军丢失江淮,被迫退守岭南。赵宁在广州训练新募士卒时,周鞅奉命前往福州组建右翼防线,后因同僚出卖,被俘于乌江之畔。
北胡军素知周鞅大名,用尽各种手段企图让他投降,从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到严刑拷打百般逼迫,周鞅始终不为所动。终受尽磨难后,他在狱中用鲜血写下“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等句,绝食而亡。
前世之事已成过往云烟,赵宁无意回想太多。
他现在想要的,是周鞅跟黄远岱就此跟在他身边,彼此再度共度时艰,为天下之事各展所学,并肩奋斗。若能有他俩相助,赵宁不管做什么都能事半功倍,往后国战爆发时,也能顺理成章带着他们赶赴战场,委以重任。
但这也得他俩同意才行。
覆灭方家,双方是平等合作的关系,赵宁就算对他俩有恩,在云家之事上他俩也偿还了,如今郓州事了,若是他俩不愿跟着赵宁,赵宁也没办法强求。
赵宁毕竟只是世家公子,不是皇帝不是朝廷,周鞅跟黄远岱愿意舍身报国,却不一定愿意跟着赵宁。
加上他俩都是大才,心气高,如今没了方家作梗,他们选择留在郓州读书,谋求科举出仕,做皇朝的正经官员,对他俩而言是非常不错的一条路。
听罢赵宁的话,周鞅跟黄远岱相视一眼。
他们都没有立即回答。
厅中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赵宁心头一阵黯然。
跟皇朝正统相比,他这个世家公子的身份,在书生士子眼中,到底还是轻了。
就在他准备打个哈哈,把这茬给揭过去,免得大家面子上过不去的时候,黄远岱嘿然一笑,不甚正经的对赵宁道:
“黄某这辈子没什么追求,尘世间唯二眷念的东西,除了家里的丑婆娘就只剩下美酒了。若是宁哥儿船上好酒管够,黄某能带着婆娘在船上安个家,那跟随宁哥儿游历天下又有何不可?”
赵宁心头大喜,当即哈哈笑道:“我也是好酒之人,杨大将军同样如此,黄兄到了这里,不仅酒肉管够,酒友也是绝对不缺的!”
“那便这么说定了。”
黄远岱拍着大腿拿定了主意,丝毫不拖泥带水,言罢瞅了犹在寻思的周鞅一眼,“书呆子,你怎么说?干脆些,不要婆婆妈妈的。宁哥儿是敞亮人,你一大把年纪了,想回去媳妇孩子热炕头,那是人之常情,宁哥儿不会生出什么不快。”
黄远岱这话,其实是给了周鞅台阶下,让对方不必因为他打算跟着赵宁,就有什么心理负担,朋友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很贴心了。
周鞅的考量有了结果,他朝赵宁拱拱手,正色道:“此番若无宁哥儿出手相助,周某已经是死人一个,哪里能有大仇得报、扬眉吐气、妻回子归的今天?
“宁哥儿少年英雄,正气浩然,在燕平时即能揪出敌国细作,铲除黑心世家,年方十七征战沙场,便能纵横三军大败外寇护卫国门,今番到了郓州,更是为诛除地方豪强恶霸仗义出手,无论人物品格还是心性才能,都让周某敬佩不已!
“这回若能跟宁哥儿一同游历天下,在见识大好河山的同时,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实在是生平一大幸事与快事,周某怎能拒绝?”
他这番话说得严肃认真,入情入理,跟黄远岱张口闭口美酒婆娘的言辞形成鲜明对比。
不管他说了什么,只要同意跟着自己,赵宁就非常高兴。
“周兄满腹经纶一身正气,此行能跟周兄坐而论道,听周兄指点江山,见识周兄诗赋风流,也是赵某之幸。”赵宁也拱手正色回应。
两人一板一眼的对话,听得黄远岱头大如斗,连连摆手道:“你俩快别掉书袋了,好好的游玩采风,多轻松愉悦的事,被你俩说得死气沉沉,实在是煞风景!
“宁哥儿,快让人上酒,老黄我已经馋得不行了。自从喝了你这的剑南烧春,老周家的刷锅水我是再也喝不下去,昨夜就没睡着,白白便宜了家里那丑婆娘。”
“好,今日不醉不休!”赵宁也不矫情,自动忽略了对方跟家里媳妇晚上的事,当即就让人上酒。
其实黄远岱跟周鞅的态度是不同的。
黄远岱答应同行的条件是美酒,这就是交换,既然是交换,那他等于是把自己卖给了赵宁。带自家婆娘在船上安家的言辞,也证明了这一点。
但周鞅不同,他没有提条件,答应同行的理由也是敬佩赵宁,这表明他对彼此的关系的定义是平等相交,所以他是以朋友的身份,正儿八经跟赵宁一起游历天下,并不是投入赵宁麾下。
赵宁对两人的态度心知肚明,黄远岱干净利落投过来,他万分欣喜,周鞅暂时保持独立,他也绝对不介意。说到底,赵宁要的只是三人再度并肩作战,不一定非得周鞅成为他的附庸。
再者,周鞅的态度也不是就不会转变了,这回一起行走四方,朝夕相处之下,赵宁相信周鞅最后不会让他失望。
......
赵宁离开郓州两个月后。
方家覆灭带来的市井议论,已经渐渐消散,郓州刺史贾肃而言,曾以为一家独大的方家消失后,没了地方豪强的掣肘,他就能在郓州一言九鼎,可事实并没有如他所料。
云家忽然强势崛起,虽然跟方家的家势没法比,但在郓州大族中的威望,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各个大族都唯其马首是瞻。这让贾肃的权力还是时时受到限制。
让贾肃头疼的是,云家跟方家大为不同,云家家主虽然也对他客客气气,但却只是客气,根本就没有跟他相互勾结,在郓州为所欲为的打算。贾肃好几次试探的效果都不好,这让他没了巨额钱财来源,渐渐就对云家分外不满。
而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云家凭借自身在郓州的良好名声与现有威望,开始对官府指指点点。
这集中表现在官差们像往常那样,敲诈勒索郓州商贾,对平民百姓予取予夺时,云家都会站出来主持公道,并且每回都会把事态扩大,闹得全城皆知,短短两个月间,贾肃就被迫处理了好几名殴打百姓、勒索商贾的官差。
贾肃逐渐意识到,云家靠着自身的影响力,已经极大制约了刺史府的权力。
而对方最为依仗的利器就是舆论,在刺史府跟云家之间,郓州百姓没有更愿意相信刺史府,而在具体事情上,因为云家每每都站得住脚,所以往往都能取得百姓支持。
在这种情况下,刺史府的官吏被迫收敛言行,不敢再轻易在青楼、酒楼、市井横行霸道,也不敢再随便鱼肉百姓,这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官吏们权威下降,没了诸多利益收入。
腰包瘪了下来,官吏们叫苦不迭、怨声载道,希望贾肃能够扭转局面,让一切回归正轨。
贾肃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飞鱼卫”。
之前“飞鱼卫”帮他拔除了方家,现在他希望对方再度出手,将云家也打压下去,继续维护刺史府的地位。
这一夜,贾肃写好了密折,打算直接呈送皇帝,希望对方可以让飞鱼卫再来一次郓州。理由很明确,云家崛起过快,即将成为第二个方家,来日也极有可能成为世家,必须尽早处理。
飞鱼卫之前让他对付方家,用的就是这个理由,贾肃觉得自己这份奏折送到皇帝面前后,必然能够让飞鱼卫二度出现。
密折写完封好,贾肃打了个哈欠,感觉脑袋昏沉得实在是厉害,就打算先眯一眼,明日天亮后,再派人将密折送出。
他闭上了眼。
再也没有睁开。
永远都不可能再睁开。
子夜,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出现在他的房间,拿起那份密折打开看了看,随手收了。探了探贾肃的脉搏,在确认贾肃已经死亡后,黑衣人转身离开,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第二七三章 看来你真要造反
赵宁离开郓州,转入济水,顺河西下,打算去往下一个目的地:东京汴梁。
汴梁是中原腹地,也是京杭大运河通济渠段核心重镇,四通八达,繁花似锦。
前世国战伊始,北境防线全面崩溃,距离雁门关仅数百里的燕平城,自然就不再适合皇帝与朝廷停留,他们便将中枢搬到了汴梁。汴梁本就是四京之一的东京,这回迁都倒是没费太大事。
从郓州城到汴梁城有十天左右的路程,楼船过了梁山进入大野泽时,置身于一望无际方圆百十里的大湖中,天空又飘起了雪花,风景一时美不胜收,赵宁让人打开窗户卷起竹帘帷幄,跟杨佳妮、周鞅、黄远岱等人,摆酒闲谈。
大齐承平一百二十年,随着科举取士规模不断扩大,天下文风大涨,武风远不如开朝立国时那般浓烈,将门子弟平日里也免不得附庸风雅,若是外出游玩,都喜欢文人书生广袖长袍、曲水流觞那一套。
赵宁在十六岁之前,就很喜欢诗词歌赋这种东西,每每向穷酸书生买了一些,在青楼艺伎面前吟唱一番,就自认为风流无双,常常引来魏无羡的喝彩与陈安之的鄙夷。
今时不同往日,赵宁自然不会再去追逐潮流,眼下跟周鞅、黄远岱等人谈起的,也是正儿八经的时务策论、风物人情。
“贾肃只要活着一天,假冒飞鱼卫的事早晚要败露,为防让皇帝知道这件事,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置?”酒过三巡,在周鞅跟黄远岱结伴去放水时,杨佳妮转头问赵宁。
整个郓州刺史府,只有贾肃知道他们“飞鱼卫”的身份,只要贾肃能够闭嘴,赵宁等人就不用担心在郓州的行动留下大的后患。
“要一个人能绝对保守秘密,办法当然只有一个。”赵宁耸耸肩。
“贾肃毕竟是一州刺史,突然被人杀了,朝廷哪能不全力追查?”
“要一个人死,方法有很多种,未必非得行刺。”
“你又用了什么阴谋诡计?”
“算不上诡计,大齐的世家中,赵氏是最擅长的炼制修行丹药的,‘镜水涤生’每年都是供不应求,这你应该知道。”
“然后呢?”
“赵氏既然擅长炼制丹药,那弄出一些毒药自然也就很合理。”
杨佳妮眼前一亮,“你给贾肃下了毒?”
“贾肃到云家赴宴,想要跟云家结成利益同盟的时候,在场的长河船行修行者高手,给了他一杯毒酒。”
“可下毒也会留下痕迹,仵作验尸的时候必然能够察觉,你难道把仵作也收买了?”
“那太麻烦,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安全。毒药留下痕迹虽然不可避免,但留下的是什么痕迹,却可以控制。贾肃喝的毒药,会让人觉得他是修炼的时候出了岔子,走火入魔而亡。”
杨佳妮恍然。
修行者修炼的时候出岔子是经常有的事,服用了副作用大的丹药没控制好,导致走火入魔的更是屡见不鲜。就算没服用辅助丹药,修炼的时候急于求成或者冲击瓶颈时处理不当,出问题的情况也不少。
眼见周鞅和黄远岱还没回来,杨佳妮奇怪的道:“他俩怎么去这么久?”
赵宁饶有意味的戏谑道:“这两个家伙都已经三四十岁,人到中年,特别是男人,喝多了酒,身体有些不好处理的麻烦不可避免。”
杨佳妮似懂非懂,却也没有追问,周鞅修为已经被废,身体差些理所应当。
“我还有件事很好奇。”
杨佳妮抿了口酒,看着赵宁目不转睛道:“有元神境后期的高手露面撑腰,有长河船行相助有一品楼暗中帮衬,云家彻底取代方家在郓州的地位,拥有巨大影响力已经是必然。
“贾肃这个人虽然必须要死,但云家跟刺史府却理应加深联系,有官府背书,云家很多事做起来都会很方便,对长河船行跟一品楼的帮助也会更大,这就有利于长河船行发展壮大,也能让一品楼的修行者在行侠仗义时,可以免去很多来自官府的麻烦。
“民间势力有没有贿赂官员跟官府相互勾结,获利能力有天壤之别。
“可你却偏偏让云家跟刺史府划清界限,还要求长河船行跟一品楼盯着郓州官吏,一旦对方有不正当的行动,就要立即插手,并引导云家的人主持公道,这几乎是跟官府唱对台戏,结果必然是双方关系恶化。
“官府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吃了亏损失了利益,肯定会盯着云家,最后双方互相牵制,谁也不能解脱束缚,这不是给云家戴上枷锁吗?”
赵宁没有立即回答杨佳妮的疑问,而是先不紧不慢的喝了口酒润嗓子。
放下酒杯,在杨佳妮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赵宁接下来的话,就让杨佳妮更是云里雾里:“我要的,就是云家、长河船行、一品楼,跟刺史府交恶,让他们互相盯着,彼此牵制。”
杨佳妮觉得赵宁这是吃饱了撑得,但她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因为她知道赵宁做事必然有自己的理由,而且这种理由往往能让人信服,她现在需要的是静静等待赵宁解释。
赵宁当然不是吃饱了撑得。
让以云家为核心的三方联合势力,跟官府处于对立关系,是赵宁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安排。
原因其实很简单,说穿了无非两个字:制衡。
云家现在是很正直,一品楼的青衣刀客也在行侠仗义,但往后呢?
如果他们跟官府上了一条船,在郓州就能呼风唤雨,没有哪个势力能跟他们抗衡。如此一来他们的确可以收获更多利益,发展壮大,这也是赵宁在意的东西。
但不是赵宁最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