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看到这里,收敛了眼中凌厉之色,他不发一言,只是远远跟着队伍,一路出了坊区。
这支百十人的队伍在出城之前,于半路汇合了好几支差不多的队伍。加入进来的热血青壮少则数十多则数百,等他们到城门外时,规模已经超过千人。
城门外有官府设立的办差棚子,棚外衙役按刀而立,棚内官吏坐在桌案前处理公文。
主座上的兵曹主事,则是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假寐,旁边还有小吏殷勤的扇风。
听到外面有动静,他立即睁开眼连忙收了脚,挥退了身旁的小吏,装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李大人,这是今日招募的助战青壮,一共一千一百零九人,名册在此,请李大人过目。”带着队伍出来的官吏,跟兵曹主事见了礼,将几份名册递了上去。
留着八字胡的兵曹主事,见是下面的官吏,脸上认真之色顿时没了,接过名单随意翻看两眼,挥挥衣袖道:
“你的差事已经办完,且自退下,这些人交给本官就是。”
“是,下官告退。”
兵曹主事挥手招来正在办差的官吏们,吩咐道:“这一千余人,你们分一分,依照狄大人定下的规矩,一半送到各个军营去,一半领去修缮城防。”
几名官吏无不应是。
官吏们出去后,兵曹主事又把双腿翘在了桌子上,继续闭眼假寐,小吏一面扇风一面不无担忧的道:
“狄大人性格强硬作风严厉,背后还有赵总管撑腰,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仓曹的人可是基本都被处置了。
“眼下是非常之时,大人是不是该做做样子?要是被他们发现大人这副模样,只怕大人不好应付。”
小吏不说还好,一说兵曹主事顿时来了气,转头瞪着他怒道:“本官一不贪墨,二不渎职,该做的事都做了,油水分毫没捞,狄大人还要怎样?
“他就算到这来了,还能把本官下狱还是怎么着?他有什么理由?你这鸟厮,做你的事就是,本官什么模样还要你来教?!”
小吏知道兵曹主事心中不高兴,不敢再多言,只能陪了个笑脸,继续卖力的扇扇子。
其实这时节还不热,不需要扇风。不过有人在一旁扇扇子,体现的是官员高人一等的特权,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
小吏心里明白兵曹主事心情不好,和一定要他伺候扇风的原因。说到底,这是在不满狄柬之到任后,让所有官吏都没了灰色进帐。
之前大家腰包鼓鼓的,不仅自己可以好吃好喝,还能给妻子、小妾们金银珠宝,逛青楼的时候也能出手大方。
可现在大家只能领俸禄,加上战争期间物价飞涨,日子就过得紧巴巴的,各种享受没有了,回到家宅小妾们伺候得也不如以前卖力了,妻子甚至还会给臭脸,在青楼也不能一掷千金赢得清倌儿们的喝彩,生活可谓毫无乐趣。
很多官员为了维持体面的花销,不得不开始啃老本,谁心里能没有怨言?
在这种情况下,还想官员们积极振奋的办差,那不是痴人说梦是什么。
像兵曹主事这种有地位有实权的官员,也就只能办差的时候翘翘腿,让小吏在一旁扇扇风,来体验一下官员尊荣,弥补心中的伤痕了。
赵宁来到了修缮城防的青壮民夫,统一听从调遣和吃饭的地方。
说起来,自从任了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赵宁真正在郓州停留的时间并不长。
刚来不及处理任何公事,当夜就率兵出战西河城,而后跟狄柬之见了一面,没多久又回了一趟晋阳。
眼下这是三临郓州城,屁股还未坐热,博尔术的大军就陆续逼近过来。
助战民夫没有工钱,官府只管餐饭,赵宁刚到营地,还没去看看青壮们的伙食,就见一名军校正在鞭笞一伙民夫。
这军校下手很重,鞭子声很响,对民夫一边打还一边骂,说什么让被打的人懂得什么是规矩。
刚刚是赵宁第一回 认真观察城防工地,看到的景象让他心情很不好,民夫们或者搬运沉重的砖石,或者负担沉重的活计,个个都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虽然也有很多军士跟他们一样忙碌,但那些军校却像是监工一样,对他们不假辞色的吆五喝六,没有任何好脸色,说出来的话也很是难听。
碰到不满的,轻则拿脚去踹,重则鞭子挥打,很多民夫迫于压力,不得不咬牙支撑加快行动,一着急难免磕着绊着,受伤的甚至流血的都不少。
那些军校虽说也有和颜悦色的,但大部分却是颐指气使,不但不关心民夫的伤势,反而还要唾骂鞭打,惹得民夫们又气又惧。
一个腰肥体圆的壮汉,只穿着打了补丁的短褂短裤,四肢被打得四肢皮开肉绽,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哀嚎,而是咬牙忍着疼,牛眼圆睁的不忿反问:
“我们来是为了精忠报国,我们不求工钱,什么都不要,也没有偷懒做错事,你凭什么打我们?难道我们欠了你们的?”
军校听了他这话冷笑不迭:“到了军爷跟前做事,就得遵守军爷的规矩,打你几鞭子就这么多怨言,军爷拼命的时候有怨言对谁说去?
“还敢犟嘴,我看你心中根本没有国家!像你这种不忠不义之辈,军爷今日必须好好教训你,让你知道该怎么做一个人!”
说着,军校手上力量更大了些,鞭子抽得更加响亮。
壮汉的同伴劝他服软,周围看到这一幕的民夫,虽然气愤得直咬牙,却没有人出头,其它军校见了,也没有来阻拦的。显然,大家对这种事都已司空见惯。
而赵宁这时也看到了,一些青壮抬出来的,要分给这些民夫的伙食。
伙食里莫说没有肉,连干饭都没有,除了稀粥就是一个蒸饼,普通人姑且不够吃,何况这些做苦力的?
赵宁的脸色彻底沉下来。
第三九九章 挽狂澜于既倒(9)
这一路来,赵宁一直是隐忍不发。
兵曹主事的样子赵宁看到了,对方说的话赵宁也听见了,但他并没有处置对方。
水至清则无鱼,兵曹主事这种官吏太多了,赵宁可以换掉整个仓曹,却不会将整个郓州刺史府都换掉。
他倒不是忌惮皇帝怎么看他,朝廷怎么议论他,而是还要考虑整个郓州战区的官吏心理——郓州战区包括好些个州县,郓州城只是核心地带。
刺史府官员但凡是能坚守岗位不耽误正事,赵宁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战后再做处理。
兵曹主事的言行心理,体现的正是眼下整个官场的风气。
但凡手中稍微有点实权的官吏,就绝不会两袖清风,吏治早已在繁华盛世之下财富海洋的浸泡中烂了,有权就必然有钱。
朝廷拨下的用于实事百姓的款项,无论是赈灾款还是修路款,能有半数用到实处,那就是官吏们格外清廉;
官府从民间收取的各种财富,无论正规税赋、地方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还是百姓捐献,官吏们只通过各种手段、暗箱操作截留一半,那也是对得起良心。
就更不必说商贾贿赂,地方势力四时八节的孝敬,以及贪赃枉法所得。
上到朝堂上的重臣,下到州县官府的差役,早已习惯了通过灰色收入,让自己腰缠万贯。本朝一百多年,历史好几千年形成的坚固群体意识,不是赵宁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
他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跟大齐皇朝的整个官场为敌,他所能做的,不过是整顿二字,而非彻底改变。
一品楼青衣刀客这些年的行动,仅仅是让官府不敢明着鱼肉乡里、草菅人命而已,不可能深入官场内部去彻底改变吏治面貌。
但在这非常之时,凭着一腔报国大义,不计个人得失来助战的青壮民夫,在付出汗水与热血时遭受的对待,仍是让赵宁无法容忍。
这些时日,赵宁跟狄柬之对郓州刺史府的整顿,成效是明显的,至少现在文官们不敢贪赃枉法了,还得坚守岗位办事。
如兵曹主事,也仅仅敢心怀怨忿,在表现自己的特权时,虽然嘴上说得硬气,却不敢擅离职守,还得实际时时担心狄柬之来查。
可眼下看来,文官们是基本守规矩了,军队却因为没有被整肃,依然沿袭着往日旧习。
整个皇朝是一个整体,官场风气坏了,必然不仅仅是地方州县跟朝堂的文官贪赃枉法,军队也必是同样如此。
“我记得刺史府有明令,每日给青壮民夫的伙食必须得是干饭配腌菜,蒸饼管饱,每三日还得提供一顿肥肉,为何现在只是稀粥搭配一个蒸饼?”
赵宁忍着怒气,决定先尽量全面了解情况,这便走到放饭的棚子,跟看起来像是头头的伙夫搭起了话。
伙夫头头抬头看见赵宁,先是怔了怔,没有其它原因,就是眼前的人面容太过俊朗气质太过出众了些,恍若不染尘埃的仙人。
但只是一个愣神,他便在赵宁的修为秘法暗示下,觉得眼前的年轻人,不过就是个刺史府小吏,这便正常的接了话,撇撇嘴又愤懑又不屑的道:
“上面说了,郓州接下来有大战,不知要打多久,各种物资包括粮食在内,都得精打细算作长远考虑,所以饭食就这么些!”
这话听着有道理,实际不过是一派胡言,人都吃不饱仗还怎么打?坏了人心哪里还有长远?再者,因为早有准备,郓州并不缺粮食。
赵宁道:“我看民夫们都吃不饱,力气全无,做事总是没有精神,磕磕绊绊得不少,还要被军校鞭打,这不是长远之计。
“为何刺史府的明令这里不听?是不是这里的军校贪墨了粮食?”
伙夫头头哂笑一声:“刺史府?刺史府管得了民夫管不了军营!至于贪墨,我反正没看到,也没听说,想来是没有。赵总管的军令很严,谁敢在这个时候贪墨?”
问完了伙夫,得到了能得到的答案。
他又探查了一番营地,最终弄明白了,这里的军校的确没有贪墨之事,仓库里粮食不少,但就是没有用到民夫的伙食上。
这让他心中的杀气愈发浓郁。
很显然,这里的军校在做一件损人不利己的事,他们不给民夫好的伙食,自己并不能从中得到好处,但他们偏偏这么做了!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些军校也如兵曹主事一样,因为赵宁、狄柬之整顿官场损失了收入,心中有怨忿,这便把火发泄在民夫身上,不给他们好吃,还要鞭打他们!
正因为他们没有贪墨,即便是上面查问起来,他们也没有罪责,说不定还能落个精打细算,有长远目光的好评。
军校心肠坏到这种程度,人性丑陋到这步田地,让赵宁怒不可遏。
有权力的人,已经习惯坐拥高人一等的特权,对下面的呼来喝去摆弄威风,把自己看得高高在上。享受别人不能享受的尊荣,已然近乎是他们的人生信仰与意义!
“既然我们没有好处可拿,凭什么还让下面的人舒服?我们没了银子进账,过得不如平日,下面的民夫却能吃饱吃肉,过得比平日里好,凭什么?!”
就在这时,赵宁凭借王极境的强悍感知能力,听到远处有人说出了这样的话。他循声去看,就见两个军校正凑在一起,对着被抽打的壮汉等人指指点点。
他们的眼中,有着另类的快意之色。
前两年,赵宁听说过一件事,某地因为没能评上朝廷的道德模范州县,官员们损失了利益,便将在街上推板车的妇人抓了起来,让她当着满城的人道歉。
眼前所见,与前两年所听闻的这件事,毫无二致。
赵宁看到的东西够多了,了解的事情够全面了,他纵身而起,跃到最高的屋顶上,俯瞰四方,王极境中期的修为气机不再隐藏,潮水般席卷营地!
整座营地内外,乃至附近的城墙、坊区,成千上万的军士、民夫与百姓,陡然感受到烈日灼身,如被天外巨兽盯住,心头沉得让他们直欲下跪。
霎时间,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看向屋顶。
他们看到了眉宇凛然的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
有见过赵宁的,连忙见礼:“拜见赵总管!”
起初绝大部分人还没反应过来,在接二连三的人拜下后,余者全都反应过来,抽打民夫的军校住了手,指指点点的军校连忙行礼:“拜见赵总管!”
民夫青壮们,也无不是连忙下跪。
扫了一眼一群群跪拜下去的军民,赵宁眉眼肃杀:“都起来!营中主将何在?”
一名身着锦衣的中年将领,刚从屋子里跑出来,还没来得及拜下,听到赵宁凌厉的声音,抬头看见赵宁不善的面容,不由得心头一跳,颤抖着回答:
“末将刘泉,听候大总管差遣!”
赵宁挥手一招,那个之前鞭打壮汉等民夫的军校,就从人群中不由自主的飞了出来,冬瓜一样重重砸在刘泉脚前,摔得眼冒金星嘴角溢血。
“本将问你,你营中军校肆意殴打民夫,你可知晓?”
赵宁俯瞰着刘泉,声音冰冷,“若是知晓,为何不制止?若是不知,你这个主将是干什么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