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还有坚城可以依仗,若不是为了自己的身家财产,可能已经有人建议袁承志投降。
“大帅说得是,但愿吴军能够早日击败反抗军,驰援兖州城......”梅秀楚欲哭无泪地勉力说服着自己。
兖州官将们依然忧心忡忡。
......
兖州暂时无事,范子清所部还在行军途中,赵宁返回郓州,去监督彼处正在进行的革新诸事。
照顾到义成军的军心士气,考虑到后续战事,大晋在义成的内部革新并未大刀阔斧进行,主要是没有针对义成军做大动作。
这也就意味着,义成的官、将依然是藩镇格局,他们的身家财富并未被触动,革新战争的核心之一土地再分配,没有展开。
不仅没有展开,大晋朝廷甚至还承诺不会触及义成军将士的现有利益,他们的田宅产业都能得到认可与保全。
战争时期,一切为了战争需要,能团结的力量全都要团结,绝不能把自己人逼到投靠敌人。
义成、平卢的藩镇问题不是不解决,但肯定不是现在解决。
所以大晋朝廷派来的革新官吏,主要是在义成宣传革新思想,建立的各级国人联合会,主要是确保所有人遵守律法,让鱼肉百姓的事不再发生,义成军将士也不得再横行市井、乡里。
如果是违反了律法,那必然是严厉处置。
这是底线。
与此同时,赵宁给义成军颁布的新赏罚条例,给他们脱离藩镇加官进爵,去往新天地的机会。
藩镇是藩镇军利益的保护壳,同时也是限制藩镇军将士进身的屏障。
正常情况下,相对独立的藩镇内的藩镇军将士,因为无法外调升官、任职,现有官职一个萝卜一个坑被固定死了,将校基本是在本位置上一直坐到死。
这就导致将士们无法发挥才能,依靠努力实现身份地位的提升。
常怀远驱使武宁军作战,为什么会花那么多银子,道理就在于此。除了银钱财货,藩镇军将士根本得不到什么。
藩镇军出战时不到迫不得已,出工不出力的原因也在这,大家拼命作战把命拼没了,只会让自己的位置被人取代,全无好处可言。
“依照大帅的吩咐,我们对义成军将士的思想改造没有强行灌输,而是以引导为主,创造更多他们与反抗军接触交流的机会,让反抗军将士现身说法,使他们了解反抗军,用反抗军吸引他们。”
这回带着文官队伍来郓州的是周俊臣。
此时,他正跟赵宁一起站在军营校场边,看着反抗军与义成军将士坐在一堆堆篝火前,吃肉喝酒扯闲篇。
“效果如何?”赵宁看着两军将士相处融洽、聊得热火朝天,心中已经很是满意。
两军即将并肩作战,这个时候一起篝火宴饮,彼此熟悉增进感情,对接下来战事有利,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周俊臣笑着道:“效果很好。义成军中的普通将士,亲眼目睹了官兵平等的反抗军,无不大感震撼。
“他们在藩镇军中被将校们呼来喝去,就像佃户面对地主,纵然将校不敢凌虐他们,上下级之间仍是相当于主从关系,该有压迫剥削不会少。
“反抗军官兵之间的关系,让他们见识到了什么叫尊重,令他们无不心驰神往,而反抗军的甲胄兵刃之好、福利待遇之高,也让他们嗔目结舌。
“现在,很多普通义成军将士都想加入反抗军。
“义成军的中下层军官们,在知道了反抗军公正严明的军功考评规则后,也都很吃惊,有志于通过杀敌建功提升身份地位、施展抱负、改善自己与家人处境的,都已经开始眼红。”
说到这,周俊臣朝赵宁拱了拱手,心悦臣服地道:
“大帅实在是英明,立了一条藩镇军将士杀敌立功后,可以转入反抗军的赏罚条例,仅这一项,就会让很多义成军将士,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奋力作战。
“可以想见,大战一启,藩镇军在战场出工不出力的场面,已是不会发生在义成军身上。”
赵宁微微颔首,露出笑意。
藩镇军的普通将士,纵然可以横行市井、乡里,实际上可以获取的利益其实并不多,毕竟一个藩镇那么多将士,城池地盘就那么些。
而且藩镇统治之下,地方说不上多么繁华,财富拢共就那么点,还要维持基本的秩序,又不能竭泽而渔,普通将士能有多少好处?
而反抗军就不同了,他们背靠的是整个励精图治的国家。
纵然是普通将士,也有完整的福利制度,可以说做了为国征战为民拼杀的反抗军,一辈子就能衣食无忧,生老病死各种问题,都有国家来帮助解决。
——毕竟反抗军就算卸甲归田,也不是在吃闲饭,他们是一直在劳作、创造财富的,国家并没有养闲人,只是关照了一下而已,真的不难。
故而反抗军将士纵然是伤残了,回到地方也不愁没有差事,哪怕不能劳作,亦有相关待遇,有可以继续发光发热的途径,譬如说配合宣传。
重德不重财的世道里,他们会受到所有人的尊重,人格一直是伟岸的。
各级官府各级国人联合会,共同组成的强大国家机器,只要真心是为将士、百姓做事,在百姓的协助下,完全可以保证每个人的公平正义。
追根揭底,反抗军对义成军的吸引力,不只是一支军队的优秀,而是大晋皇朝这个践行公平正义的国家,天然具备的致命优势。
“有人想要加入反抗军,就必然有人仇视反抗军,你们不可懈怠大意。这世上多的是人看不得别人好,喜欢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赵宁警示了周俊臣几句,让他下去继续做事,转头问一旁的扈红练:“赵英、赵平已经到曹州了?”
曹州是前线关键之地,不能后方革新战争做得好,前方反而出问题。
“已经依照安排到了。”扈红练回答。
赵宁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他相信赵英、赵平能做好自己的差事。
赵英、赵平也必须做好自己的差事。
第七七五章 辩经(上)
曹州。
各自带着两名随从的赵英与赵平,站在一座夯土城墙高不到两丈的县城前,一起抬头望着城门那三个普普通通的隶书大字。
乘氏县。
“曹州乘氏县,这便是我赵英此生第一个革新战争的战场!我将从这里起步,正式开始我为家国大业、皇朝百姓浴血奋战的步伐!”
岁月悠久饱经风吹雨打的城墙黄土斑驳,红泥、粗砂、石灰块清晰可见,这座可以称得上是较为残破的县城,在此时年方十六的赵英眼中,如燕平城的天坛一样光辉神圣。
暗暗握紧双拳,眉眼庄重肃穆,神色激动、振奋、紧张得好似新郎接亲、新官上任的赵英,在心里继续道:
“我已上了战场,从现在开始,我将全神贯注竭尽所能,为了这场战斗的胜利而奋力拼搏,发挥所有聪明才智。
“我将不惧任何艰难险阻,哪怕那是刀山火海!我将不惧一切牛鬼蛇神,纵然他们奸诈恶毒!
“无论遇到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我绝不退缩绝不认输!
“赵英,你是将门世家赵氏的子弟,是大晋帝室的亲王,是皇朝战神与太子的亲弟弟,家族有无数先烈在看着!
“你已学有所成,现在是你施展抱负之时。你将在刀光剑影、血火尸骸中千锤百炼,哪怕伤痕累累,也要成为大晋王朝的栋梁之才!”
赵英深吸一口气,紧紧注视小城的双目灼灼有光,整个人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犹如一柄出鞘利箭。
赵平打量乘氏城几眼,观察一番周围环境,正要招呼赵英入城,转头发现对方蓄势待发,犹如一团熊熊火焰的模样,禁不住怔了怔。
下一刻,赵平哑然失笑,心说这才哪儿到哪儿,此时便战意勃发激动难耐,未免太早了些......真是个满脑袋冒傻气的年轻人啊。
“走吧,入城,先找间客栈住下来。”作为两人中战斗经验相对丰富的年长者,赵平无疑是这支小队的主事之人。
普通旅人装扮的赵英,闻言立马收敛起思绪,但五官依然绷着,脚步有力的踩在地上,以一种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的姿态,与赵平等人走向城门。
城门口有官差检查路引,如今是非常时期,盘查颇为严格,赵英、赵平的路引当然没有问题,那都是一品楼的人提供的。
进了县城,众人先是找了间普普通通的客栈安顿下来,吃过一顿饭,便上街去逛荡,亲眼观察县城的情况。
观察不是漫无目的,一是了解此地百姓的生活情况,而是了解本地的金光教。
这两者其实都有本地一品楼的文书可看,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兄弟俩怎么都得亲眼见证才算作数。
“小小一座县城,竟然有三座金光教教坛,还有一座正在兴建中,时至今日,金光教已经成了打不死的蟑螂,哪哪都有,实在恶心。”
赵英忍耐不住自己的厌恶。
县城就有三四座教坛,城外、乡里还不知有多少,这样算下来,一个县的金光教势力就像臭水沟的老鼠,密密麻麻。
“最近金光教聚敛财富、压榨百姓的行为是收敛了些,但扩张并未停止步伐,在曹州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赵平回忆着之前看过的一品楼提交上来的资料。
乘氏县城的教坛,一大两小,正在建造的那个也属于小规模教坛,规模不大,几个正经教众居住其中而已,不过深入到了街坊之中。
大一些的那个教坛颇具规模,算是乘氏县的主坛,占地比普通四进大宅还大,有百十人之多,是县城最大的建筑群之一。
赵英与赵平来到主坛的时候,这里正在举行道场,有金光教上师在讲解经文。
殿中百余平民在蒲团上坐着,院中还有许多百姓席地而坐,众人无不听得面目肃穆、虔诚无比,好似在做世间最神圣的事,容不得半分亵渎。
赵英与赵平站在院子听了一会儿,分辨出来对方今日讲解的是金光教所谓的经典之一《智慧心经》。
“神使在神国时,为金光神座下大弟子,日日于金光神座下聆听教诲,万千年以降,得无上智慧,证无上道果,神遂令其下凡,救万民于苦厄之中,前往神国享无上极乐,是为普渡四方。
“临行之前,神使曾问金光神,来日到得尘世,见善男子善女人,当如何帮助后者脱离凡俗苦海,得大解脱大自在,踏上通往神国之路?
“神说,世间一切生灵,若能照见自身灵性,皆可渡往神国。
“神使问,何谓灵性?
“神说,灵性无色无相非你非我,世间可见之一切众相,可言之一切万物,可想之南北西东上下虚空,皆非灵性。
“神使问,如何得见灵性?
“神说,凡有相,凡能言,凡可想,皆为杂念,是尘世束缚,尽为虚妄,若不能堪破这种种虚妄,无从照见灵性,不得渡往神国。
“神使再问,灵性既然不可言不可说不可描述不可想象,他日世间善男子善女人困惑不解,不得其法而超脱时,弟子何以谓之众人?
“神说,吾有一经,名为《智慧心经》,有智慧之因涵智慧之果,你手持此经行走世间,遇善男子善女人,即传授此经。世间善男子善女人,若能得持经文,日日诵读常常宣扬,日积月累,便有无上功德,他日堪破虚妄、照见灵性、渡往神国,皆依靠于此。
“......”
听着上师以庄严的口吻宣讲到这里,赵英嗤笑一声,心中不屑,当场便大笑一声:“荒唐,可笑!
“照你这么说,天下事事皆不可为,天下万物都不能为凭,偏偏你金光教的一本经书便可超脱万物,时时诵读宣扬便能拥有大功德,凭什么?
“就你特殊就你高明就你不凡?滑天下之大稽!”
他这一番诘问,扰乱了道场秩序,立即引起所有人注意,众人莫不回头对他怒目而视,好似都跟他有大仇,被他玷污了自身圣洁清净。
金光教教众则打算上前赶人。
坐在大殿桌子后面的上师皱了皱眉,打量赵英赵平两眼,见他们虽然衣着普通但气度不凡,或许有不俗身份,便双手合十:
“无量神光。
“这位少郎君,非是我神教经典特殊,而是此经中本身就蕴含大智慧,诵读之宣扬之领悟之,自然能有所得。就好比读了儒家经典,也能明白一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