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慈航嘴角笑出窝来,脸上还带了丝羞意:“林夫人只是问我都喜欢吃些什么。”
看到二娘脸上的红晕,魏氏心里也清楚起来,不再多问。
这件婚事已经议好。
送走来客,王氏与谢宝因继续跽坐在堂上,妇人谈笑道:“已经宴完客,谢娘要不说说你跟袁二娘都窃窃私语了什么。”
谢宝因刚屈膝跽坐,把凌乱的襦袖整理好后,轻轻一笑:“二郎怕袁二娘不愿意。”
王氏了然点头,林卫铆的为人处事都跟他父亲林勉十分像,他长与林勉就是完全不相同的性格,但是林勉还在世的时候,觉得最像他的是长子林业绥。
知道高陵郡的别墅夜半起了大火后,昨夜在御史台宿直的郑戎乘着车驾直接出了建邺,到那里把人接走后,另外找了地方安置那对母子。
等把事情全都妥当,怒气冲冲的来找卢氏。
听见家中奴仆恭敬的喊“阿郎”,坐在居室里面的妇人满脸厌恶,深深吐出口气后,看到迈进来那只脚,先冷着声道:“在这世上,最能够让人放心的只有死人。 ”
但是郑戎在心里面只觉得是堂兄郑彧不放心自己,所以提前就跟卢氏先商量好了,那天还说什么都听他的,不过就是这妇人骗自己的话,他感觉自己被郑彧和卢氏当成了愚钝之人,所以怒发冲冠。
这些年来,他知道自己当年失手犯了大错,因为世家相护,所以才侥幸逃脱,父亲让他娶范阳卢氏的女郎,让这个妇人来管自己,他没有说过半个不字,即使现在卢氏都已经快要骑到他头上来了,他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没有用家主的身份来打过她。
可是不代表他就愿意被这么瞒着。
“你这安忍残贼!”郑戎快步冲上去,跪坐着的妇人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抓起衣襟,然后他朝着那张脸,狠狠一巴掌打下去,声音连庭院里面的奴仆都能听到,“那个侍女是你从卢家带来的,你要杀要剐,别人说不了什么,但是你现在竟然也敢来杀我的人了!”
这一巴掌,打得原本还屈膝压腿坐在锦席上的妇人直接不能再端坐,整个身体都倒向一侧,幸亏有凭几撑着。
右颊火辣辣的痛感让卢氏吸了口气,嘴角也被打得有些撕裂,性格刚毅的她吐掉嘴里面的血沫:“现在心疼有什么用,你当初既然敢做豢养外室的事情,怎么就不知道想想以后,你说我安忍残贼,杀死的她们,那你是什么,你是给我递刀的人。”
想起郑戎那天还说什么因为公主的事情已经让父亲操劳,要是再做,怎么对得起父亲,她只觉得好笑,当年舅氏为他的事提前白了头,她嫁进郑氏第三年就壮年而逝,现在装什么孝子。
她当即就不屑的吐了口唾沫:“假道于虞以伐虢。”
被妇人用典讥讽是借刀杀人,郑戎目露凶光,扬手还要再打。
“你打啊,最好是像当年打死安福公主那样打死我,到时候天子知道,借我的命来翻案,天子还得谢我,好好将我厚葬,我也算没白死。”卢氏一副不怕死的相貌,赌的就是郑戎他不敢,看见这人把手放下,她直接推开,扶着凭几重新端坐着,“你找的那个奴仆用那对母子来威胁,他们不死,死的就是你。”
郑戎眼里面还是有几分不相信:“朱玉你又要怎么解释。”
“公主你都舍得杀,侍奉公主的人怎么就不舍得了。”卢氏敏锐道,“安福公主的忌日便要到了,朝中又突然发生这件事,你难道没有半分察觉?”
郑戎静了下来,坐下认真想过。
卢氏扶着凭几起身,因为跪着久坐,颤颤巍巍的去拿来药膏往脸上小心抹去:“当年那件事情,她究竟知道多少。”
郑戎叹气:“她当时就在内室。”
听到这话,卢氏真想再骂一句,这样的都还能留她一条性命。
“这件事情已经没办法再翻案。”郑戎冷笑一声,“安福死了二十年,早就过了可以翻案的年限,就是要翻案,也需要是她的子女或夫君提出请求,大理寺才能够重启案宗,就算是这样,还有刑部在。”
安福公主嫁到郑家三载,没有子息,夫君...就是杀她的人。
卢氏拿药膏在嘴角抹开,听到郑戎的话,懒得去应他,只是眼神狠厉,在心里做着自己的打算。
日正时分的大理寺官署外,林业绥刚登车,便得到来自高陵郡那边的消息,他默了片刻,冷声开口:“裴少卿可回去了?”
童官瞥向四周,正好看到那个人出来,赶紧上前恭敬的把人请到车驾旁。
裴敬搏想了想,开门见山的问道:“林廷尉可是为了高陵郡的那件案子。”
京兆府的郭阴与裴爽交好,裴爽也是刚刚才派奴仆来告诉他,出来本来就是想要喊住男子的车驾。
隔着车帷,男子冷声开口:“你以这件事牵扯到朝廷官员豢养外妇为理由,去京兆府把案宗接手到大理寺来。”
郑家的庄子。
郑戎。
御史台。
裴敬搏突然明白什么过来,兴奋地拱手行揖礼,然后赶紧转身上车,车驾朝着光德坊的京兆府去了。
林业绥敛起黑眸,拿出一封早就写好的书函,还有通宝,他递出车帷:“去马行租匹马,在日沉之前,送到天台观。”
侍立在一旁的童官看见,赶紧捧在手上,仔细收进袖口里塞好,再叉手:“家主,那我先离开了。”
车内的人轻咳两声,声音清冽:“记住要亲自交到那位贵人手上。”
【作者有话说】
1、“闺閤”:内室小门,借指内室。
引《史记·汲郑列传》:“黯多病,卧闺閤内不出。”
《汉书·循吏传·文翁》:“﹝ 文翁 ﹞每出行县,益从学官诸生明经飭行者与俱,使传教令,出入闺閤。”
南朝 梁 沉约 《谢敕赐绢葛启》:“变溽暑於闺阁,起凉风於襟袖。”
2、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左传·恒公二年》
3、别墅,亦作“别壄”。本宅外另建的园林住宅。《晋书·谢安传》:“ 安遂命驾出山墅,亲朋毕集,方与玄围棊赌别墅。”
第55章 有孕疏通
缈山之上, 白云浮日。
天台观的喃喃经文声随着云散云聚而时急时缓。
循着经声穿透云层,便能窥见经幡浮动,立在祖师殿外的上清法师身披经衣, 手执法器, 口念《太上救苦经》,在做着超度亡人的斋蘸。
祖师殿内,有一男一女跪在蒲团之上,面向东岳大帝,脑袋微垂, 双目紧闭,单手竖于胸前, 大拇指往内弯曲,行着道礼。
身着团花麒麟圆袍的束发男子启唇跟着法师同念经文,虔诚低语:“尔时,救苦天尊...救一切罪, 度一切厄...念诵无休息,归身不暂停,天堂享大福, 地狱无苦声...稽首天尊, 奉辞而退。”
旁侧女子随着念到“度一切厄”时,缓缓息声, 偏头注视着男子,不由得在心间深叹出一口气来。
从月中开始, 他们逝去的小姑姑便开始夜夜都入梦来, 坐在老槐树下望着远方笑, 怀中还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不哭也不闹。
问她可有心愿未了, 她不说话。
问她可是怨恨难平,她也不说话。
只是在每夜昏梦快要结束的时候,小姑姑才会张嘴说一句“娘娘,我先去走了,明天再来看望”。
被缠身多日后,男子心里面再也不能安心,等不及忌日,立即就带着她先来天台观请这位上清法师给做满九场斋蘸。
正在遐想的时候,旁边站着的左右御侍上前来扶起他们。
两人刚转过身去,上清法师从殿外进来,行了个君臣礼,然后再是道礼:“静室已经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前去歇息。”
男子叹息,面露愧疚:“叨扰法师了。”
上清法师再度施礼以表示不敢相受之意,随后侧身请男子出殿。
脚刚迈出殿,便有宫卫从观外走来,拱手相禀:“有人在外求见大郎,口称是奉他们家主的命令前来的。”
男子和身边的女子相觑一眼,然后颔首:“请进来。”
几息过去,宫卫带着一人去而复返。
那个人的视线刚触及到祖师殿外的男女,马上就跪在地上,叉手见礼:“谒见太子、太子妃。”
太子名乙,取自《史记》的“乙者,言万物生轧轧也”,万物生长时轧轧乙乙,艰难而顽强的样子。
太子妃出身是泰山羊氏元君。
李乙上下打量着,然后道:“你家主是谁?”
跪着的人像是突然生起不让家主受辱被轻瞧的想法,不卑不亢的答道:“博陵林氏。”
李乙眯起眼,从本朝开国起,博陵林氏留在建邺城的一直便是丹阳房,这支的大宗现在是那位被李毓纵马踢伤而任用的大理寺卿。
踏春宴上的事情,他有所耳闻,一场精心布局的因祸得福,此人手段与城府都是他难以企及的。
找他又是要做什么,李乙直问:“要你来这找寡人,有什么事。”
童官双手呈上那封书函。
李乙从宫卫手里接过,看了一眼表面,干净的没有一个字,然后才拿出里头的麻纸,展开仔细看阅,只见胸口起伏渐起,怒气团起,蛰伏其中。
站在两步之外的羊元君察觉到后,赶紧上前去,抚拍着自己夫君的胸口,小声埋怨起来:“来的时候,医工都说肝火过旺,劝大郎你少动些怒。”
听到妻子的这句话,李乙果真渐渐平静下来,扫向殿前:“你家主还有什么让你带来?”
童官点头,如实转达男主的话:“高陵郡,安珠玉。”
安珠玉...
安...珠...
李乙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狭长的凤眸里面既有哀痛,又有恨意,好不容易才忍下这股燥怒:“告诉你家主人,寡人知道了。”
童官也马上起身,下山回长乐巷。
看着奴仆的离去,羊元君好奇的开口相问:“是不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李乙似乎是不愿意多谈,只简单的说了句“安福姑姑”,然后命宫卫迅速去高陵郡一趟,必须在夜半之前赶回来。
入夜之后,几匹马飞疾在官道上,行到缈山地界的时候,齐勒缰绳,进入另辟的山道,到了半山腰,往上都是山阶。
几个人下马,带着一名妇人,快步往山顶走去,丝毫不顾及妇人的身子是不是吃得消,只知道要完成太子的命令。
进了天台观,直奔静室。
立在空旷坛场的羊元君看着这一切默然不言。
静室里面,灯盏的光线虽然昏暗,但是足够看清楚妇人凌乱的发髻和满脸的脏污,她屈膝跪在冰凉的砖地上,指缝里也全部是污垢,始终低着头,不敢说话。
但是室内的另一个人也不说话,就好像是一定要逼着她先开口一样。
她慢慢握紧手,指甲嵌入掌心,抬头看去,当年才五岁的孩童已经长成了一位风神俊朗的郎君。
妇人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二十载...我们明明都建邺,但是现在才能够相见,都说侄儿类姑,贵主当年还不信,但是现在看来,不是假话,大郎的眉眼长得很像。”
“是啊,转眼就已经二十载,寡人长大了,但是你也老了。”李乙虽然坐在席上,但是眼里却有居高临下的气势,语气里是掌握天下生杀大权的威严,他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无能为力,“寡人入主东宫,而你将赴黄泉。”
“大郎出生时,我还陪着贵主一起去王邸抱过你。”
妇人要忆往事,但是李乙只说:“你背叛了小姑姑,罪该万死,就算是挫骨扬灰也难解寡人心头之恨。”
安珠玉,安是安福,珠便是她最信任的御侍朱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