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牧人虽不来,倒还知道吩咐人管着钟楼街宅子里的一众琐事。
昨日落子过来,道是近日国公爷新得了一名南边来的花匠,这几日会派人带匠役来种树。园子里拦着一溜儿围幕,叫内宅里的丫鬟婆子别乱跑,省得到时候冲撞了。
哪知待他亲见了一众匠役,王之牧又抿唇不乐,当即吩咐一名贴身侍卫来此坐更看守,昼夜守在内外院交界处。
姜婵正靠着楹柱观着一丛夏花怔忪,盛夏已过,院子里头的石榴凤仙已经花落如锦。她懒懒起身,却从廊下瞥见外院一名长工正与小厮向外院走去。那人大约是二十来岁的模样,浓眉大眼,长挑身材。想是见园里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一旁引路的小厮说话。
姜婵见那长工走出去了,又把方才的小厮招来,一五一十地问他说了些什么。
那小厮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见有人和颜悦色的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姜婵闻言气个倒仰,她前些日子便注意到了这长工,那日穆嬷嬷当众刁难她,姜婵自己还没甚反应,这长工却三两句怼得穆嬷嬷哑口无言,明明没说什么重话,却让穆嬷嬷下不来台。
姜婵原本因这长工的帮腔还对他还有颇有善意,此刻看着他这背后鬼祟的举动,不免又疑心起来,不晓得这心怀叵测的人在弄什么暗度陈仓的鬼事。
前有狼后有虎,想到此处,姜婵狠狠咬唇,罢了,当务之急先收拾最跳脱的,这个长工现如今要下死眼把他盯着,她倒要看看是谁有胆子在她面前弄鬼。
从屋里端了碗蜜水的翠环侧身把杯盏递给姜婵,恰碰上她若有所思的眸光。
“嗯?”姜婵抬头看她,似乎才发现她,扯了个笑接过杯盏徐徐引了口,又一连灌了两口才回过神似的,接着她示意翠环俯身:“那日我吩咐你办的事可妥帖了?”
翠环一副等她问这话捱了多日的急切:“那是自然,她前几日都还知道避着人,从前儿个起,连面上都不遮掩了。娘子,接下来要怎的?”
“迟则生变,那就今夜吧,让你父亲和大哥亥时来后门。”
是夜,梅英端了盏燕窝穿过抄手游廊,熟门熟路地钻进了穆嬷嬷的房间。
两人正靠着头说些家长里短的,门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俩人一怔,低垂的门帘已唰地一声被掀开,一个小丫头闯了进来喊:“娘子你快来看,贼原来藏在这儿呢。”
穆嬷嬷闻言脑袋嗡地一声,就见姜婵款款走了进来。
姜婵虽不与穆嬷嬷计较,但穆嬷嬷自那日被撞见背后议论主子,见姜婵果如自己猜测般忍气吞声不敢动她,遂越来越跋扈。
那时起,姜婵便吩咐梅英从自己的私库里拿些上等燕窝,每日蒸上一盅,但偏偏姜婵每回只略饮几小口,有时甚至一口不沾,那大半盅炖好的燕窝全倒了。
那日姨母当众被训斥后,梅英不忿,遂将姜婵没动一口的燕窝偷拿去给姑母。
原国公府里,小厨房也不时给府里的管事嬷嬷们进献些补品,穆嬷嬷遂不当一回事的收了,那之后梅英便越来越肆无忌惮,甚至每日故意多拿一些。
姜婵眼底闪过狡黠的笑意,咳了咳,质问二人:“我白日里没喝完的燕窝,怎生到您老屋里头了?”
望着姜婵如春风般温暖的笑容,穆嬷嬷瞬间觉得胃里的燕窝翻滚炙人,她抬头直视着姜婵,抿了抿嘴。
梅英似小兔子似的惊恐缩在一旁不敢说话。
“许是厨房端错了。”穆嬷嬷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她明白今日觊越的罪名是跑不了了。
“你信口胡诌,这燕窝明明是我用小泥炉盯着炖了两个时辰的,怎么会是从厨房端来的?”
穆嬷嬷听着嘴角微翕,正欲辩解什么,姜婵已抢着摇头,叹了口气:“家丑不可外扬,倒也不必大费周章去报官,直接让人知会府里一声,你们都是家生子,还是请国公爷亲自处置罢。”
提起国公府穆嬷嬷就觉得心虚,听着目光一闪,眼睛飞快地睃了立在门外的几个强壮的身影一眼,她的语气仍有片刻的犹豫:“不过是主人不要的燕窝粥,在国公府里都不当一回事的。再说,这等小事去骚扰国公爷,倒是惹他闹心,老奴自己拿钱补上不就行了?”
王之牧会担心?姜婵脑海里闪过他冷漠的神色,不由得笑起来:“你自然不当一回事,可你的侄女犯了偷窃之罪,理应被罚。”
话一出,穆嬷嬷心里咯噔一下,刚才还有些不服气的脸瞬间惨白。偷盗事小,名声事大,她侄女尚未嫁人,这事要如何和她伯母一家交待。她眉宇间不由得透出一丝犹豫来。
她期期艾艾道:“那娘子你待要如何处置我们?”
“我的意思是你自行去国公府请辞,我这里暂时先把消息掩下,无声无息,也算给你留个面子。”
穆嬷嬷下意识便要反驳,没想抬头却对上了凌厉的目光,她从未设想一个乡野村妇会有如此慑人的气场。
穆嬷嬷不禁哆嗦了身子。
第二日,穆嬷嬷自行去国公府请辞,姜婵把消息掩下,无声无息就处理了两人,也算是全了穆嬷嬷的面子。
姜婵无意害她性命,赶走了这尊大佛,她再度成了钟楼街的唯一主人。
不过,翠环来报时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姜婵本以为翠环是担心穆嬷嬷挟私报复,没想翠环凑到她耳旁:“那夜,奴婢的爹和哥哥在后门守着,一切按计划如常,只不过意外撞见了一人……”
又过了几日,内外间的一扇隐秘角门大开,又被即刻拽上了,有个颀长的身影趁星光之下,直望内院而来。
此时已是夏末秋初,月色正明如昼。只见那个身影直奔正房,到了门口,却又绕到后头窗户下,偷偷拉开窗户缝,将一枚鼓鼓的小包袱塞了进去。
噗的一下,本是漆黑的屋子一下亮堂了起来,火光摇曳,映出男人的脸庞,正是前几日那个到处打探的长工。
传来急促脚步声,有男声在高喝,然后几个小厮点着火把来疾步来抓他,料是藏躲不了,他只好正大光明现身。
姜婵从小厮身后出来,一看清火光中他的脸,恍然涌起一股熟悉之感。
一小厮把他塞进来的包袱捡来,手掂了掂,对着姜婵道:“是一包银钱。”
这男子闻言,规规矩矩作揖,反倒大大方方道:“娘子,且慢动手,可否私下一谈?”
姜婵见他身材高大,顿时不允,厉声问他:“你休要瞒我,可从实说与我知道,你究竟是何人?”
那男子竟满面羞惭,答道:“实不相瞒,我本名姜涛“,他哽咽一声,又接着道:“是你的兄长。”
姜婵顿时讶然,迟疑了一瞬,再问道:“为何她……我从未见过你?”
那男人埋头不语,姜婵无法,也不管是否会徒惹下人非议,让众人退至外间,他才肯继续张口,却不觉双泪交流:“幼年时不幸贼寇猖獗,父母皆遭兵刃深受重伤,你也被人掠买至曹县。”
姜婵又问道:“既知我所在,为何不来找我?”她这时心中其实已确定他所说为真话,但又不说破。
姜涛忙道:“实则是当日双亲与我三人远离宗族,存亡未卜,而我去偷偷觑了几回,那余氏绣坊虽不说待你不薄,至少也衣食无忧。双亲当时又病入膏肓,母亲只靠着替人家做些针黹生活赚些糊口钱,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我尚年少,一人做些力气活,权当是药钱,饥一顿饱一顿,实出无奈,所以不敢希冀团圆。”
见姜婵面色有些缓和,他继续说道:“待母亲亦溘然长逝后,我将双亲入殓,又一路送回老家葬于祖坟,再归来时已过了一年。这才知余氏全族遭了罪,不得已将妹妹嫁卖到了别县。我打探了几月却音信不闻,日日悬望,前几月才忽闻妹妹被京中贵人买走了,遂一路找来。“
“想是老天有眼,那日我撞见你去铺子里买绣线,遂偷偷尾随于你。觑了机会来此处做长工,就想看你过得好不好。只是没想府中规矩甚严,内院等闲不见外男,眼看这花圃修葺已近尾声,怕是再难与你相见,故出此下策。”
姜婵沉吟不语,过了一晌,才让小厮们将他绑了送去耳房,天亮了再发落。
她和衣倒在床上,却又翻来覆去的,延捱到四更尽了。她越想越烦,心头燥火按捺不住,忍不住把仍放在外间的包袱打开。
姜涛做苦力能赚着几个银子,她见包袱里全是些碎银铜板拼凑起来的,顿时眼底一热,寸心如割,想是这句肉身还残留的亲情作祟。
她坐在窗边苦思,直到天色将明才下定决心。
*
“娘子,就是此处了。”
姜婵打听到姜涛家住得远,她与翠环二人坐了半日大车,又步行了几条街,展眼他的住所已到门前。
这一带皆是官府店宅务辖下的公屋,龙蛇混杂,迷宫一般,二人一路打探好不容易才找到跟前,捂着鼻子躲过一个摊了一身横肉的老人,翠环得救似的忙前去敲门,半晌有人出来应了门。
姜涛见是她,脸上涌起惊慌,急忙道:“你一个女儿家如何能到此处,下回倘要过来,叫人送了信,若有个闪失,岂不悔恨。”
翠环在一旁撅了嘴道:“罢了,来都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姜涛见二人妆成书生与书童,更是拿她没办法。
姜婵见此处人多口杂,又同他拐了两条巷子,去附近茶楼要了个包间。
翠环先拿一块帕子在椅子上擦抹了两遍,然后再铺上一块新的帕子,姜婵方坐了。她又嫌外面的茶杯不干净,将茶杯洗了两遍这才斟了茶,送与姜婵。
彼时伙计已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翠环遂挑挑拣拣拈了几个花生,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她。
姜涛早已看得呆住。
姜婵赏了翠环一个银锞子,让她去买些酥糖来,把她打发走了。
门扉方一合上,二人之间的氛围瞬间变得有些拘谨。
还是姜婵清了清嗓子,主动开口:“今日不谈血缘之情,只谈一笔生意。”
姜涛眉头一挑,却不反驳,听她细细诉说。
姜婵原本私下售卖绣品的想法早已偃旗息鼓,早不做此想,姜涛一来,却是让她计上心头。
钟楼街宅子下人的身契皆握在王之牧一人之手,她有些私密事就连翠环也不敢嘱咐,处处受掣,如今倒是天降一个好帮手。
她去花匠处打探了一番,发现姜涛其人虽非满腹文韬,却也能识文断字,一身力气,倒是个趁手的帮手。
前些日子王之牧禁了她私卖余家绣品,但她这些日子也没闲着,日夜钻研,推敲又思量。历经大难,重活一世,心态与未经风霜的千金小姐余秋霁大为不同,顺水乘舟地便突破了囹圄。不囿于余家传统针法,竟是创造出一种新绣法,如今她所绣之物再无人能看出与余家有瓜葛。
她从随身携带的匣子中拿出一面绣着蕉荫击球图的团扇,托他去售卖。她此回有意试探姜涛的能耐,故意说了个极高的心理价位。
二人又敲定些细节,待姜婵回钟楼街时已近黄昏。
刚进门却被告知她午间时分前脚刚走,穆嬷嬷便过来了,又坐着等了小半个时辰方离去。
姜婵闻言锁眉一刹,她若有所思一瞬,却轻轻挥了挥袖摆。她进门后命人抬入香汤,遣退伺候的人,泡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出来。
过了几日,姜涛登门。
没成想他倒是个有生意头脑的,不知怎地说通了大相国寺东门外的绣巷里最大的寄卖商肆将她的团扇放在店中最显眼位置,不过两日,被一位大户人家的下人买走,竟一个子儿没还价。
姜婵遂为之一振,一连绣了好几张帕子,好几把团扇,因她的绣画里的楼台花鸟针线细密,不露边缝,较画更佳,端的是美轮美奂,也有竞价来买的。
想母亲娘家三代诗书传家,又在余家学了高超绣技,照着传家的的名画,创作了绣画,成了一方绣主,如今她这一手自创的绣技倒也让家学渊源不至终泯,。
如此一传两,两传三,绣巷里都晓得有位绣娘是一个绣花卉的名家,争着来买。及至后来,她本着物以稀为贵,货多不值钱,每月甚至几月方才放出一副,渐渐日进不衰。